妙玉为难之极,兰英师太门下,人人板起了脸诵经念佛、坐功练剑,流云庵中只怕一个月里也难得听到一两句笑声,要她说个笑话,那真是要命了,心想:“那位薛研科师兄不在这里,金师兄要听笑话,只有我说给他听了,可是……可是……我一个笑话也不知道。”突然之间,灵机一动,想起一件事来,说道:“金师兄,笑话我是不会说,不过我在藏经阁中看到过一本经书,倒是很有趣的,叫《百喻经》,你看过没有?”
金泽丰摇头说:“没有,我什么书都不读,更加不读佛经。”妙玉脸上微微一红说:“我真傻,问这等蠢话。你又不是佛门弟子,自然不会读经书。”顿了一顿,继续说:“那部《百喻经》,是印度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里面有许多有趣的故事。”
金泽丰忙说:“好啊,我最爱听有趣的故事,你说几个给我听。”
妙玉微微一笑,那《百喻经》中的无数故事,一个个在她脑海中流过,便说:“好,我说那个‘以犁打破头喻’。从前,有一个秃子,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他是天生的秃头。这秃子和一个种田人不知为什么争吵起来。那种田人手中正拿着一张耕田的犁,便举起犁来,打那秃子,打得他头顶破损流血。可是那秃子只默然忍受,并不避开,反而发笑。旁人见了奇怪,问他为什么不避,反而发笑。那秃子笑道:‘这种田人是个傻子,见我头上无毛,以为是块石头,于是用犁来撞石头。我如逃避,岂不是叫他变得聪明了?’”
她说到这里,金泽丰大笑起来,称赞说:“好故事!这秃子当真聪明得紧,就算要给人打死,那也是无论如何不能避开的。”
妙玉见他笑得欢畅,心下甚喜,说道:“我再说个‘医与王女药,令率长大喻’。从前,有一个国王,生了个公主。这国王很性急,见婴儿幼小,盼她快些长大,便叫了御医来,要他配一服灵药给公主吃,令她立即长大。御医奏说:‘灵药是有的,不过搜配各种药材,再加炼制,很费功夫,现下我把公主请到家中,同时加紧制药,请陛下不可催逼。’国王说:‘很好,我不催你就是。’御医便抱了公主回家,每天向国王禀报,灵药正在采集制炼。过了十二年,御医禀说:‘灵药制炼已就,今日已给公主服下。’于是带领公主来到国王面前。国王见当年的小小婴儿已长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大喜,称赞御医医道精良,一服灵药,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长大,命左右赏赐金银珠宝,不计其数。”
金泽丰又是哈哈大笑说:“你说这国王性子急,其实一点也不性急,他不是等了十二年吗?要是我做那御医呐,只须一天功夫,便将那婴儿公主变成个十七八岁、亭亭玉立、美丽非凡的妙龄公主。”
妙玉睁大了眼睛问:“你用什么法子?”金泽丰微笑说:“外搽天香断续胶,内服白云熊胆丸。”妙玉笑着说:“那是治疗金创之伤的药物,怎能令人快速长大?”金泽丰说:“治不治得金创,我也不理,只须你肯挺身帮忙便是了。”妙玉笑问:“要我帮忙?”金泽丰说:“不错,我把婴儿公主抱回家后,请四个裁缝……”妙玉更是奇怪,问道:“请四个裁缝干什么?”
金泽丰说:“赶制新衣服啊。我要他们度了你的身材,连夜赶制公主衣服一袭。第二日早晨,你穿了起来,头戴玲珑凤冠,身穿百花锦衣,足登金绣珠履,这般仪态万方、娉娉婷婷地走到金銮殿上,三呼万岁,躬身下拜,叫道:‘父王在上,孩儿服了御医金泽丰的灵丹妙药之后,一夜之间,便长得这般高大了。’那国王见到这样一位美丽可爱的公主,心花怒放,哪里还来问你真假。我这御医金泽丰,自是重重有赏了。”
妙玉不住口地格格嘻笑,直听他说完,已笑得弯下了腰,伸不直身子,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果然比那《百喻经》中的御医聪明得多,只可惜我……我这么丑怪,半点也不像公主。”金泽丰说:“倘若你丑怪,天下便没美丽的人了。古往今来,公主成千成万,却哪有一个似你这般好看?”妙玉听他直言称赞自己,芳心窃喜,笑问:“这成千成万的公主,你都见过了?”金泽丰说:“这个自然,我在梦中一个个都见过。”妙玉笑着说:“你这人,怎么做梦老是梦见公主!”金泽丰嘻嘻一笑说:“日有所思……”但随即想起,妙玉是个天真无邪的妙龄女尼,陪着自己说笑,已犯她师门戒律,怎可再跟她肆无忌惮地胡言乱语?言念及此,脸色登时一肃,假意打个呵欠。
妙玉说:“啊,金师兄,你倦了,闭上眼睡一会儿。”金泽丰说:“好,你的笑话真灵,我伤口果然不痛了。”他要妙玉说笑话,本是要哄得她破涕为笑,此刻见她言笑晏晏,原意已遂,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妙玉坐在他身旁,又在轻轻摇动树枝,赶开蝇虫。只听远处山溪中传来一阵阵蛙鸣,犹如催眠的乐曲一般,妙玉到这时实在倦得很了,只觉眼皮沉重,再也睁不开来,终于也迷迷糊糊地入了睡乡。
睡梦之中,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华服,走进一座辉煌的宫殿,旁边一个英俊青年携着自己的手,依稀便是金泽丰,跟着足底生云,两个人轻飘飘地飞上半空,说不出的甜美欢畅。忽然间一个老尼横眉怒目,仗剑赶来,却是师父。妙玉吃了一惊,只听师父喝道:“小畜生,你不守清规戒律,居然大胆去做公主,又跟这浪子在一起厮混!”一把抓住她手臂,用力拉扯。霎时之间,眼前一片漆黑,金泽丰不见了,师父也不见了,自己在黑沉沉的乌云中不住往下翻跌。妙玉吓得大叫:“金师兄!金师兄!”只觉全身酸软,手足无法动弹,半分挣扎不得。
叫了几声,一惊而醒,却是一梦,只见金泽丰睁大了双眼,正瞧着自己。
妙玉晕红了双颊,忸怩说:“我……我……”金泽丰问:“你做梦了么?”妙玉脸上又是一红,说道:“也不知是不是。”一瞥眼间,见金泽丰脸上神色十分古怪,似在强忍痛楚,忙问:“你……你伤口痛得厉害么?”见金泽丰说:“还好!”但声音发颤,过得片刻,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地渗了出来,疼痛之剧,不问可知。
妙玉甚是惶急,只说:“那怎么好?那怎么好?”从怀中取出块布帕,为他抹去额上汗珠,小指碰到他额头时,犹似火炭。她曾听师父说过,一人受了刀剑之伤后,倘若发烧,情势十分凶险,情急之下,不由自主地念起经来:“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若有持是观世音菩萨名者。设入大火,火不能烧,由是菩萨威神力故。若为大水所漂,称其名号,即得浅处……”
她念的是《妙法莲华经观世音普门品》,初时声音发颤,念了一会儿,心神逐渐宁定。金泽丰听妙玉语音清脆,越念越冲和安静,显是对经文的神通充满了信心,只听她继续念道:“若复有人临当被害,称观世音菩萨名者,彼所持刀杖,寻段段坏,而得解脱。若三千大千国土满中夜叉南特,欲来恼人,闻其称观世音名者,是诸恶鬼,尚不能以恶眼视之,况复加害?设复有人,若有罪、若无罪,扭械枷锁检系其身,称观世音菩萨名者,皆凭断坏,即得解脱……”
金泽丰越听越好笑,终于“嘿”的一声笑了出来。妙玉好奇问:“有什……什么好笑?”金泽丰说:“早知如此,又何必学什么武功,如有恶人仇人要来杀我害我,我……我只须口称观世音菩萨之名,恶人的刀杖断成一段一段,岂不是平安……平安大吉。”
妙玉正色说:“金师兄,你休得亵渎了菩萨,心念不诚,念经便无用处。”她继续轻声念说:“若恶兽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走无边方。蟒蛇及螟蝎,气毒烟火然,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云雷鼓掣电,降雹澍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
金泽丰听她念得虔诚,声音虽低,却显是全心全意地在向观世音菩萨求救,似乎整个心灵都在向菩萨呼喊哀恳,要菩萨显大神通,解脱自己的苦难,好像在说:“观世音菩萨,求求你免除金师兄身上痛楚,把他的痛楚都移到我身上。我变成畜生也好,身入地狱也好,只求菩萨解脱金师兄的灾难……”到得后来,金泽丰已听不到经文的意义,只听到一句句祈求祷告的声音,是这么恳挚,这么热切。不知不觉,金泽丰眼中充满了眼泪,他自幼没了父母,师父师母虽待他恩重,毕竟他太过顽劣,总是责打多而慈爱少;师兄弟姐妹间,人人以他是大师兄,一向尊敬,不敢拂逆;乐媛学妹虽和他交好,但从来没有对他如此关怀过;只有这个兰陵派的妙玉小师妹,竟这般宁愿把世间千万种苦难都放到自己身上,只是要他平安喜乐。
金泽丰不由得胸口热血上涌,眼中望出来,这小尼姑似乎全身隐隐发出圣洁的光辉。
妙玉诵经的声音越来越柔和,在她眼前,似乎真有一个手持杨枝、遍洒甘露、救苦救难的白衣大士,每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都是在向菩萨为金泽丰虔诚祈求。
金泽丰心中既感激,又安慰,在那温柔虔诚的念佛声中入了睡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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