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珠儿也算是亲眼见证了这个过程:她出身不好,是客户人家,肯定不会加入什么促进会,但很多同事之前都是有加入的,叙州的新闻出来之后,大家对于促进会的事情都是绝口不提。很明显,促进会体系整个冷下来了,不像是从前那么重要了。在更士署这里,维护治安的更士,有时候觉得工作量比以前大,但刑事、罪案方向的更士,那就觉得工作要比以前好做了很多。
陶珠儿本是文书岗,感受不会太明显,不过她也有害怕的地方,那就是害怕和夷人打交道,和夷人打交道,文书难度是汉人的几倍,尤其是半开化的夷人,夷话、汉话夹杂,在抄录校对的时候那就是酷刑。还没到彩云道,她就意识到工作不会很好做,这危险津贴、优先提拔的待遇也不是白来的,估计就没有清闲的岗位,留更士署做文书,收表格的时候会想死,转岗做别的,想去也只有更困难,看叙州这里的情况,再加个几倍,应该就是彩云道的工作难度了。
走到这块区域,她也越发感受到此处和家乡的差异了,饮食是感受最显然的:这里的饮食逐渐越发咸辣起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虽然绍兴等地也作兴吃点辣椒,但辣味绝没有此处的辣椒这样浓郁,越是靠近南湖道深处,当地的饮食越发以辣为美。哪怕是吃惯了的郝嬢嬢辣椒酱,不知为何,一旦离开之江道,在江左、南湖买到的补充,辣味都浓郁得厉害,吃了简直让人双唇发痛,陶珠儿自诩算是能吃辣的,对此也有些消受不了呢!
除此之外,酢物的普遍,乃至于取代了腌菜,成为佐餐咸菜,也是逐渐显然起来的,不过陶珠儿对这种风味还算是接受良好。之江人喜欢吃的‘臭’,很多北方人是难以理解的,她也能够欣赏。总的说来,她在饮食上不算是娇贵的,也富有尝试精神。
看到罐装的酢辣椒,明知道极辣,陶珠儿也愿意买一听来尝尝,听同船乘客说,彩云道的吃食还要更加稀奇古怪,甚而举出了‘牛瘪百草汤’的例子来吓唬她,陶珠儿也还没被吓退,她在绍兴时还品尝过豆丹呢,并且认为的确相当美味,大多数同乘听她形容过豆丹的做法,眉头也不由得皱起来了,陶珠儿不免因此洋洋得意,有一种捍卫了东南饮食尊严的莫名荣耀感。
等到接近于峡的时候,码头上卖的食品里,牛油的含量也要比以前更高一些了,牛油辣子、牛油火锅料、朝天锅等等,逐渐出现,每每靠岸,都能闻到朝天锅那诱人的香气,这是因为峡疏浚之后,交通便利,川蜀的牛油往下游运得更加方便。
除了饮食上的不同,服饰风尚也有所改易,圆裙在这里才刚刚开始流行,多数是码头附近有个别旅人在穿,当地的妇女效仿者也有,但她们多穿的是到膝盖的短裙,下头加上一条窄脚裤,已经失去散热的实用性,成为一种美观的设计了。
陶珠儿所见的百姓中,身穿买地棉布衣裳的大概只有一半,剩下一半,根据她的观察,大概是把买地的本色白棉布买回去之后,自己再染色了裁缝,这样料子又好,花色又符合自己的审美。这大约是夷人的习惯,虽然陶珠儿也没有切实的证据,但她直觉中,这花色夷族风味相当浓郁,不是汉人喜见的什么连绵锦、缠枝花鸟,而且色彩比较单调,多以蓝黑为主,也算是佐证了,夷人的染坊,颜料自然不如汉人通过商路能得到的那样丰富。
不过,如此穿着的妇女,倒是汉、夷皆有,她平日生活在东南,那是个汉文化占据绝对优势的地方,夷人很快就完全融入,人数虽多,在文化上全然不成气候,来到西南之后,还没有完全到达呢,就意识到了此处汉、夷互相影响融合的诸多痕迹。陶珠儿暗道,“这里是楚地,历史书上说,楚人自诩蛮夷,而且有巫蛊信仰,没想到数千年后还有余痕,历史书上的知识,在生活中找到证据,这感觉还挺奇妙的!”
她手头原本就有不菲积蓄,现在出外差,各种津贴,只有更加宽裕的,小吃食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不说,见到这种染色棉布,喜爱花色也跟着买了几条圆裙,又感到川蜀果然比南湖道要富庶,南湖道两端,都比中间要富裕一些,因为各自和更富庶的地区接壤。还没过峡,就已经感受到川蜀的豪阔了,这些染坊很多都是川蜀夷人下山汉化后,凑本钱开的,染坊就开设在城外,船只经过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到染坊的建筑,不但建得新,而且很多都是水泥房,建筑质量很好,也可见这些夷人日子的确过得不错,已经发展起自己的产业来了。
这些事情,对陶珠儿来说,自然全是开眼界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是极新鲜的,那就是她真正地看到了无人的野山——不论是在老家还是在绍兴,东南地区所谓的野山,无非是一座山中有一大片区域无人居住,也没有开垦耕田,全是林区而已,但一座山的山麓、山脚,依然是会有村落的,毕竟那是人烟稠密的所在。
随着买活军的发展和人员的聚会,现在这样的野山在东南也越来越少了,绝大多数起伏平坦的山峦,都被开辟成速生林场了,买地甚至要设立生态保护区,把一些险峻山峰和周围的区域,设立为不许开垦之地,还要在这些保护区中留下所谓的‘生态走廊’。
尤其是有大虫出没的地区,要让它们留有‘繁衍通道’,这种说法哪怕是陶珠儿这样的买地年轻一代都不太容易接受,也算是如同‘婚书’、‘卫生’等这些习俗一样,乃是六姐从天界带来的,不可理喻的怪癖之一了。但即便如此,生态保护区的占地也依然不大,不像是眼前这延绵的山峦,那一团浓绿,几乎毫无间隙,山势起伏,一直到天边极目可望之处,按照同乘旅客的说法,真正的人迹罕至之所。
在南湖道东部还好,越往西南,各个州县治所,就逐渐被这些无人区分割,虽然在地图上看,山川相连,官道虽曲折却也可以通畅,但再往黔州道、彩云道方向而去,实际上的感受,却是被无数个莽荒山川森林分割,那小小的聚居点,就犹如孤岛,仍有相当大的独立性和封闭性,有很多地方,现在甚至连夷人也没有了,完全沦为了野兽的乐园。
“这就是为何从地图上来看,你从羊城港,直接走陆路去昆明城更近,但却还要去叙州折道而行的缘故了,直线距离上的这些崇山峻岭,很多根本没有人类通行之道,就连夷人商队也不这么走。从叙州,跟马帮一起,走五尺道去昆明,这也是最主流的通行方式,耗费的时间,其实从古至今都没有太大的改变!这五尺道,可要追溯到战国时候修成,迄今已有近两千年的历史了!”
“若说这川蜀已经是远离中原,通信困难之所,那就等于是把彩云、黔州两道给完全忘记了,川蜀和中原之间,其实一直以来只有峡一个阻碍而已,可放在这两道,峡又算得了什么?”
在夷陵峡口,如此挥斥方遒,似乎也很符合如今这些川蜀官吏的气魄,因为眼下的峡,按照他们的说法,虽然还不能说是‘高山出平湖’,也还有水浅难行必须依靠拉纤的地方,但其险峻程度,和从前俨然已完全无法相比,‘便是那脚猫的船夫,闭着眼也能把船撑到码头了’!‘你坐在船上,把脚翘翘,把茶吃吃,佛也弗念,天爷也弗叫,一觉起来就到了白帝城’!
这巨大的改变,完全是由于买地这些年来所组织的峡疏浚工程,便是现在,也不五时都可以看到蚂蚁般成行成列的工人,挑着担子在滩边来回行走,天边亦随时可见蒸汽机特有的白烟。把这些疏浚出的石砂立刻粉碎了,当做建筑材料。这些川蜀的官吏,既然参与其中,又如何能不感到自豪,如何能不以一种主人翁的口吻,指点着道出一声,‘峡又算得了什么’呢?
也只有这样的功臣,议论起本处的地理,语气才会如此动情,“峡再难行,蜀道再难走,早在战国,也已经列入华夏之土,自古以来全是华夏治所,语言相通、习俗相近。”
“你要去的彩云道,和中原之间,却是隔了无数个无法疏浚的峡,等你跟着马帮,走过了五尺道,你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岭外音书断,什么叫做音信不通,王化难服之所!”
“川蜀,再怎么样,还是以我汉人为主,到了彩云道,一出昆明城,我就这么和你说吧,陶更士,你要开展工作,可不能全依靠汉人——在那些地方,我们汉人,这一两百年来,才算是刚刚站稳脚跟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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