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绍兴的时候,好像沿海地区就是天下的全部了,所在乎的,不是羊城港、南洋,就是北面的立志城,哪怕连敏朝京城,其实距离港口也是不远。陶珠儿也是身在南湖道,才意识到,其实华夏的内陆地区,占地广阔,人口众多,也是不可忽视之地。
而且,内陆的发展程度和沿海地区,有极大的差异,难度也不可同日而语,这其中最大的困难,还在于交通——若说在绍兴等地,都感觉到交通不便,出门辛苦,货物运输也不方便了,那内陆的交通该如何去形容,陶珠儿都没词了。
沿海这里,最难走的一段山路,无非也就是一两天而已,很快就会到达官道主干,接下来再走个一两天就能到港口了,货物一到港口,运送难度、成本都会下降到非常舒适的区间,可在内陆这里就不一样,南湖道一旦离开水运,往两岸深山里走,山峦起伏,修路难度极大,甚至可以说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买地沿海这里,山区至少都修整了有官道,虽然未必都铺设水泥,但道路如今已经通畅,基本上,任何一个村落前往临近驿站的脚程,不会超过两天——再要往深山里去,那条件也就太艰苦了,那些曾经的流民、黑户群聚而形成的村子,如今泰半都废弃了,在江左也差不多是如此。但在南湖道这里,官道主干道水泥化的进程,都还刚刚开始哩!
要把沿江的官道给先修葺起来,才好把水泥等资源往纵深的州县去运,这还必须结合南湖道境内水泥厂的建设,因为如今水泥的产量,对比起需求来说还是相当稀缺的,各地的水泥厂显然必须先满足自己省道衙门的需求,才能往外去运,对于新纳入买地版图的省道来说,因为买活军一口气吃下了极大的地区,发展的难度显然比从前要高,资源的获取,得靠主官自个儿筹谋,对上争取,对兄弟省道甜言蜜语地请求支援、交换利益等等,肯定不像是从前,一次只吸收一小块地盘那样,发展起来轻松如意,什么资源都给备好了,就等着往下发了。
在这样的前提下,内陆省道的交通发展,速度肯定就更加缓慢了,沿江州县往外,越过平原湖区,一旦进入山区,路就非常不好走了,官道或者本来就没有,或者年久失修,那些隐居在其中连缀的村落,跑一趟需要七八天脚程再正常不过了。
那些地区的村民,很多对于改朝换代一点概念都没有,还当自己生活在敏朝,连扫盲班都一时半会开设不进去,更不要说分家迁徙了,陶珠儿途中也遇到过去那里的更士同僚,知道那里的更士署,人手暂且也还很少,只能先从县城做起,一步步转化之后,再慢慢地往山区去渗透,算是把多年前六姐怎么一步步教化彬山、云县、临城县的故事,再重演一遍。
——好在,模子就在这里,反思、总结的文章也有许多,不至于全靠自己摸索,也有许多前人的故智可以借鉴,再加上还有高产稻种这个撒手锏,这不过是水磨工夫,需要时间慢慢地做,要说出大岔子,那也不太至于,班子成员互相监督制衡,还有情报局撒在民间不可见的网络,真要倒行逆施,上头也很快就会来人制止了。
南湖道、江左道的山区,其实都是在这条路上慢慢地走着,只是有前有后而已,但等船行到了南湖道和川蜀接壤之处,陶珠儿便意识到这里的工作要更难做得多了,这崇山峻岭,修路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哪怕是以买活军如今的技术力量,陶珠儿也想不出该怎么在绝壁上修路。
她站在甲板上,一边听着岸边拉纤机的轰鸣,闻着蒸汽机那股子煤烟味儿,一边仰望绝壁上如细墨痕一般的栈道,听同行人介绍,这很多都是秦时便建起来的老栈道,只是数百年间陆续维修更替时,也难免陷入深深的震撼中了:一面,是为了先人战天斗地的豪情,一面却也是为了此地的开化难度,这两岸的崇山峻岭中,居住的村落,衙门应该怎么样去管理,更士署又该怎么去干涉唷!
“其实这个,现在暂不是什么问题……”
黄超在潭州城下船之后,上船的吏目就有很多是川蜀那边出来公干的了,陶珠儿也逐渐结识了很多有白杆兵背景的吏目:白杆兵和买活军结交得很早,在买活军入川时,也是以友好态度,服从了敏朝皇帝和买活军两边的意志,虽然因此受到了敏朝衙门、文人的一定指责,但这阻止不了白杆兵首脑继续受到买活军的重用。
之前,买活军没有正式入川的时候,峡这条要道是被白杆兵完全把持的,秦贞素把守上游白帝城,下游的夷陵则由她儿子,白杆兵少主镇守。买活军入川之后,这样的情况当然不可能继续,秦将军移任锦官城,少主夫妻则前往买地进修,也参加了定都大典——他们还要在买活军的军队中继续参加培训,没有几年时间是回不来的。
白杆兵这里,除了一大部分跟着秦将军去锦官城之外,还有一些士兵,在秦将军的鼓励之下,或者考试做了吏目,或者从队伍中退出,回家经商务农,由于白杆兵接触买活军较早,军中一些机灵的士兵,也学到了很多买地的知识,比起其余参加考试的百姓,他们的优势是明显的,在这点上,能和他们比较的只有叙州百姓——但叙州百姓经过一次大劫,完全不受影响的很少,所以川蜀这里,出身白杆兵的基层官吏是很多的。
这些官吏,可能学识、手腕上不是很出众,但对川蜀的民情非常了解,知道的掌故也多,譬如对这湖川接壤处的山区,他们就很了解近况:这里一度的确是有不少村落的,顺着山脉一路延绵到叙州,都是汉、夷杂居,在敏朝的时候,这里的村子基本不交赋税,歉收的时候也可能临时化身为山匪,去劫掠经蜀道出川入川的旅人,但现在,这样的事情完全不存了,这片地区比以前要荒芜得多,并没有受到买地人员富集的影响。
“汉人一听说税赋轻了,不用服徭役,还有高产的种子,巴不得立刻下山。夷人也不敢住……这里两年前有瘟疫流行,引发动乱,到现在,据说村落中还有疫病鬼神在游荡,村落外还有‘人头树’这样的精怪,那些原住的夷人都下山,在老叙州的带领下种起地来了,他们的亲戚就算有翻山过来的,也不敢在村子里住,都是远远地绕开走!”
瘟疫?动乱?
这些事情,《买活周报》和《吏目参考》,似乎都没有报道,陶珠儿也听得一愣一愣的,见对方神色诡秘,隐约猜到其中或许有文章,自己仔细想想,也觉得这‘瘟疫’发生的时机似乎十分巧合,心中暗道:“老叙州私下那些帮会,正缺完全忠于自己的军队,山上的夷人村落就开始流行瘟疫了……天下间真有这样心想事成的好运么?就有,那也该属于六姐。”
“六姐起家至今,似乎只有两次是极为狠辣无情地惩戒敌手,一次是我们客户人家,还有一次就是对叙州帮了,这两次都是触犯了逆鳞,其实叙州帮公开在外的罪名,也并不至此,要说貌合神离,其实立志城、建新等地也都算在内的,我们衙门对他们还是拉拢为主,时不时敲打一二而已。唯有对叙州帮是赶尽杀绝的严厉态度,说不准……就是背地里有很多这样不好宣扬的罪名。”
“不过,罪是叙州帮担去了,但好处倒是我们买活军生受,叙州帮只敢在暗地里搞小动作,在夷人教化上,决计不敢公然和买活军唱反调,这些夷人不知底里,恐怕对买活军是发自肺腑地感激,还没到被渗透得只忠心于叙州帮的程度,我们衙门一举拿下叙州帮,正好摘了夷人的果子,这样,环蜀边境山脉中的夷人,有了这个口子,工作就好做得多了……”
叙州之案,在东南民间没有激起什么反响,大家的感觉不大,但在陶珠儿这些吏目眼中,也是非同小可,直接废掉了原本名声显赫的地方权益促进会,本来是炙手可热,人人争相加入的促进会,现在有点儿门庭冷落的意思了,但凡仕途上有些指望的官吏,都是争相和促进会切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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