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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
建安王北上是在五年前的正月,水冷得刺骨,他记得皇帝当时愕然——没有人想过他会逃。更多人觉得他会联络父亲旧部发动政变,但是没有人想过他会逃,还是带着母亲和未婚妻一起逃走。
去洛阳的人回来说燕主封他为宋王,说起他的风采,万人空巷,这些话,皇帝也是爱听的,听的时候微微笑的光。
他看得心惊。
蜡丸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的面前,蜡丸里的地图也没有署名,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起他。
兴许是他。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谁知道呢。
也许是想南归?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然而归——安业嗤笑了一声。他记得那个少年的聪明绝顶,他曾旁观皇帝与他下棋,他总能下出三局两负——你倒是猜猜,为什么不是三局三负呢。
猜不透,索性不猜。
亲信问:“……不会是陷阱吧?”
安业笑道:“如果是陷阱,就该换个法子送到我面前了。”
亲信不知道换个法子是什么法子,但是有了这张地图,他的手有点抖,有了这张图——燕军关卡设置、军力分布皆一目了然,他们这一路,岂能不势如破竹?又问:“要告知汝阳县公么?”
“告诉他做什么,”安业微微笑道:“倒是这个——”顺手又递过一卷绢书。
亲信:……
安业忍不住一笑,想必建安王也一早料到如此,所以分开备份。倒又可惜起来,如今陛下膝下诸子,竟无一人能及此人。
他隐隐有个念头,竟不敢细想。
亲信低头细看绢书,额上登时冒出汗来,却是骇更多过于惊:“将、将军,这是真的?”
安业道:“真不真有什么要紧——拿去给汝阳县公看吧。”
亲信迟疑:“……怕是无人敢信。”
安业笑得十分安详:“所以才要交给汝阳县公看啊,他总有法子令人信的。”
“……将军英明。”亲信擦了一把冷汗下去了。
安业的笑容收了起来,双手安在案几上,沉思。要说信,他也不见得全信。起初元祎修入朝,皇帝得到消息,倒是想过趁虚而入,大举北伐,但是群臣皆谏,说前车之鉴,不可妄动倾国之兵。
什么前车之鉴,无非是江南好日子过得久了,没有人想打仗罢了——尤其这等苦战。自晋末以来,屡战屡败,而江南渐渐富庶,三五代一过,都习惯了江南温软,谁还惦记北伐——也就是皇帝了。
皇帝也在犹豫中,又有密报传来,说燕主驾崩。
这一下举朝震惊,越发机不可失。有人建议说元祎修这张牌得好好打。之前定的是清君侧,如今看来,岂止是清君侧!元祎修也是高祖之后,血统比元祎钦也不差什么。元祎钦有子尚幼,如何能担当大任。
于是战略目标转为护送汝阳县公北上登基——人不须多,须勇;将不须高门,须智。
安业自然知道朝中诸公不过是在糊弄皇帝。
太平日子过久了,都想着争权夺利,软玉温香,没有人想打仗——然而说出来的道理,却是无可反驳。也就只有他这样的人——他这样出身寒门,渴望建功立业,提升门第的人方才走这条需要拼命的路。
他是挺身而出,主动请命。
皇帝虽然心有疑虑——他是棋待诏,虽然棋艺精湛,很得皇帝欢心,从前可没有打过仗,然而想来不过费些财帛,这些年的安稳,江南要别的没有,财帑却是充裕的——也就让他领军一试了。
不想天上又掉了块馅饼给他。
安业低头笑了一声,吩咐下去:太后不慈,弑君鸩子,命全军缟素,为天子戴孝。请汝阳县公打出旗号来——为天子报仇!
始平王收到消息有点迟了,始平王妃记起来该给丈夫送信,已经是十天以后,几乎与昭熙前后脚,信到朔州,始平王已经到了云州,这等消息,亦不敢轻易经手他人,待辗转到始平王手里,已经是正月初五。
消息对于始平王的冲击丝毫不比对他的儿女们来得轻。
因为王妃的关系,他和太后私底下见面的次数远多过于一般臣子,太后对他的亲昵,也不同于一般臣子,乃至于宗室。在他的印象里,太后是个秀丽温和的中年妇人,人机敏,见识也是不错的。
怎么会做这样的蠢事!
皇帝是她的立身之本好吗!
实在皇帝忤逆,也该把消息一步一步透出来,无论真假,待天下皆知,皇帝翻不了身,再立皇子……说得不好听,自先帝以来,皇家子嗣稀少,小儿成活率又低,就算皇帝再十恶不赦,也该关起来让他下崽子!
这下倒好,统共就一个皇子,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这要万一夭折了——
始平王敲了敲额角。
“王爷?”亲信问。王妃与世子接连急报,自然不会是小事。
始平王轻呼了口气:“陛下驾崩,新君登基,恐怕要上个贺表。”
亲信:……
“不须回京?”亲信问。
始平王往南边看了一眼,摇头道:“不须。”羽林卫在昭熙手里,应该是稳得住。朝臣就算有疑虑,皇子总是真的,太后把控朝政也这么些年,除了永巷门皇帝作妖那次,也没有出过大乱子。
又道:“如今这战况,如何回得去。”
说起这个,真是一口血。
最早李司空北上处理的时候,情况其实还不是太糟糕,天灾是主因,赈济不及时,粮草不济,队主、幢主反的多,上面镇将和军主几乎没有反的,都在苦苦守城。所以李司空登高一招,几乎兵不刃血就平了叛。
被宜阳王一搅,完了。
待萧阮再来,已经是费功夫。也亏得冀州十六郎鼎力相助,要钱出钱要粮出粮要人出人,萧阮自个儿也能干,生生又收服一次。
被元祎晦兄弟一搅,又完了。
到他北上……有句话叫事不过三。如今朝廷在云朔边镇的信用度,已经是个渣。这一回,是只能凭实力硬生生打了。
更糟糕的是,叛乱这种事,从来都形同养蛊。起先总是杂乱无章,群雄并起,渐渐分出高低来,消亡,合并,譬如当初董卓乱政,十三路诸侯齐集河内,其势汹汹,到一朝云散,已经是三分天下。
如今也是这么个形势,杜洛周已经完了,如今葛荣已经从边镇渐侵中原,除云朔代三州之外,幽州,冀州,定州,瀛洲,殷州、沧州……已经尽数落入他手中,眼下正围攻邺城。邺城一下,刀锋直指洛阳!
所以不是他不回,实在是回不去。葛荣席卷九州,号称部众百万,如今已经自称天子,建国号齐,连年号都有了,年号广元……虽说麾下多流民,几同当年黄巾军,但是打个折扣,三四十万也有。
他这里有多少兵……精兵一万不到,加上独孤所部呼应,再连烧火的运粮的喂马的全加起来,也不过三万。
以寡迎众,这滋味可说不上好受。
亲信深知其苦,也就叹息一声:“偏这当口,南边也有动静……”
始平王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兵马也不多,领将籍籍无名,元祎修又是个……让他蹦跶几日。”
亲信点了点头。
其实始平王还有话没说透,让元祎修去扰一扰也好。
只要洛阳不下……便可。洛阳坚城,哪有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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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下——葛荣连邺城都打不下呢。何况羽林卫在昭熙手里。从来有敌人从外头杀进来,反而能促进城里的人抱团。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而他如今手里有的,是他的基本盘。如果这时候收兵回京,被追尾就麻烦了。便不被追尾,这千里奔袭,能有什么战斗力?白填了人命。倒不如……先打好眼前的仗,要是打得好,葛荣麾下这三十万……
魏武王不就是收了青州军起的家么。
盘算归盘算,到底还是挂念,他妻儿子女可个顶个的都在洛阳,身边就只有一个爹不亲娘不爱的侄儿。要说起昭叙……那是始平王心里另外一口血。他弟弟不成器,这个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也不能说全无可取之处,至少武勇。但是为将之道,光武勇顶什么用,当个先锋就到头了,手底将士超过三千数,就驾驭不住了。然而眼下也只能放他在身边,在京城……昭熙都在慢慢摸索。想到昭熙,又念起两个女儿。嘉言也快要及笄了。三儿的笄礼没赶上,阿言的笄礼总该能赶上。
三儿的亲事……可真是伤脑筋啊。他和李愔只在朝上见过寥寥几面,说不上特别的印象,不过赵郡李氏,门第是可以的。谁想——虽说是天有不测风云,但是早知道,就不该应了,让三儿遭此无妄之灾。
“王爷要回信么?”亲信见始平王眉目里大有忧色,又问。素来公文都是他处理,私信却是始平王自个儿写的。始平王文字才能有限,下笔艰难,偏又不肯假他人之笔。他心里也不是没有腹诽过。
始平王虚应了一声。
“我给王爷磨墨?”
始平王略点了点头。墨色在清水里化开来。始平王提了笔。一封给昭熙,一封给王妃。
素来他给昭熙写信最多,老子教儿子,也没什么客气可讲,也不须讲究文字;给王妃就要斟酌一下。给昭熙交代的无非守好洛阳,稳住局势,随机应变;给王妃则隐晦问起宫里以及皇子的情况。
到收笔时候忽又想起,王妃常日在宫里,昭熙又忙于局势,府中男丁就只剩了三郎……见鬼,三郎这会儿该会走路了吧。本该是谢氏主持家事,但是记得前儿昭熙曾来信,提到谢氏有喜。
这掐指算去,岂不是三儿在管事?
推纸写第三封,交代局势不稳,叫她们姐妹少出门,多备粮草药材,免得万一有事措手不及。又将府中攻守据点详细写来,竟写了满满一张纸,信到末尾,心里一突,想道:这要真万一有变……
于是提笔又写:
“……李家遭厄,也在为父意料之外,不怪你母亲。如今局势动荡,如万一城中有变,汝兄不及回家,可往宋王府上求助。前日宋王向为父提亲,以为父看来,此子甚佳,如三儿心无他念,为父……”
他原是想写“打算应下”,想到女儿性情——他这些年东奔西跑,在洛阳都没呆上几日,就更别说平城了。除去昭熙,嘉言、嘉语都不在身边。嘉言好说,她有亲娘看着呢,嘉语却是……摸不透。
从来做父亲的,如何去体谅小女儿心事?浣初走得早,浣云又糊涂,阿袖都教成这样了,对比嘉言一看,始平王心里不是不后悔的。这会儿思来想去,抹了好几次,方才小心翼翼写道“想来亦可”。
话虽然这么写,其实始平王倒不觉得嘉语心里能有别的人。他虽然不懂曾经沧海难为水之类文绉绉的句子,却也知道,如萧阮这样出色的男子,原本就万里无一,如果只是泛泛见过也就罢了,偏偏——
西山兵变,外人看得云遮雾掩,他岂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当时如果不是三儿当机立断,以他的名义发号施令,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于瑾行刺,如果没有萧阮在,三儿必不能幸免;以及,萧阮当时伤势之重,几乎殒命……别人不知道,他能不知道?
三儿后来让传出话去,一句布局擒贼,就像自始至终都在计划之中一般——然而他知道不是的。
这样生死相托,生死相依,别说三儿,他都要动心了。
所以春日里接到王妃来信,说三儿应了李家求娶,要说吃惊——他比萧阮更吃惊。
他想不明白三儿在想些什么,但是这等情形之下,萧阮应该可以信任和托付的。始平王落下最后一笔,微叹了口气,交给亲信道:“加急。”
那亲信应声出门,片刻,忽又折转回来,说道:“王爷,外头有人闹事。”
始平王:……
这是军营诶,有人闹事,不会一板子打出去?
“什么人?”
“说是……”亲信觑着始平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姓周。”
始平王被气乐了:天下姓周的没十万也有八万,说有姓周的人找他,他就能知道是谁那才见了鬼了。
亲信笑了起来,低声说了几个字,始平王“哈”地笑了一声,却道:“我如何知道他是真降还假降?”
“那位小周将军说他去过信都。”亲信说道。
始平王这才“啊”了一声,他记性甚好,自然记起嘉语和萧阮逃到信都时候,宋王府派出来营救的人里有这么个姓周的小子——昭熙留了他做亲兵,不知怎的,后来又送给三儿训练部曲了。
——他并不知道周乐回怀朔镇一段,只当一直跟着昭熙。
一时自语道:“他怎么到了这里——快叫他进来。”
帐门一掀,果然是故人。始平王一眼看见,心里却咯噔一下:这小子怎么瘦成这样了,形容之中亦大有憔悴之意。始平王颇有些以貌取人,若非信都曾见,光这形容,能让他打发了养马去。
周乐见了始平王,登时拜倒,口中叫道:“王爷!”
来见始平王,他心里不是没有犹豫过的。虽然之前李愔问他,如果始平王北上,他当如何,他当时随口应道“当降”——然而真到眼前来时,却想起当初他与嘉语的约定。他答应过她,不倚仗她父兄的力量。
他支支吾吾,遮遮掩掩把这个约定说给李愔听——李愔也是倒霉得紧,那日在他帐中吃过野猪肉之后继续向幽州进发,未几,幽州城破,李愔乔装改扮混进流民里逃命,被抓了回来。
好在他乔装得十分成功,人家抓了他,只当是寻常人,留在军营里做饭……李愔哪里会做什么饭,馍馍蒸成了炭,被一群军汉吊起来打。到这份上,李愔哪里还敢报出自己的名字令姓氏蒙羞。
也是巧,刚好周乐经过——总之一场大乌龙,李愔也算是认了命,如今在他帐下为他出谋划策。葛荣眼下声势虽大,形势其实并不太好,入了冬,山上猎物也少了。再打不下邺城,哪里找这么多东西填人肚子。
李愔听得周乐竟然与华阳有这么个约定,那真是一口血卡在喉咙里,只差没提起他的耳朵狂吼一万遍……最后只冷静地问了一句:“如有朝一日,始平王有天子之分,难道将军还能拒之门外?”
——开什么玩笑,如果始平王当了皇帝,你还能不在他手里讨饭吃?
好有道理。
如果两人仍在洛阳,仍是太平盛世,自然不会提什么天子不天子的,但是眼下世道乱成这样——
李愔又道:“当初将军与华阳公主有此约定,是将军身无长物,一饮一食皆赖之始平王父子,与乞儿何异,如今将军手下有兵,已经今非昔比……是始平王得将军之助,而非将军借始平王之力……”
——可还是身无长物。周乐默默给自己补全。
为了能见到始平王,贿赂始平王左右为自己说好话,连三娘给的金子都送了出去。真真穷得乞儿不如。
始平王自然不知道他这么多小心思,倒也难得礼贤下士,双手扶起他道:“……不急,你慢慢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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