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一直在笑,皇帝竟从那笑容里看出几分慈祥可亲来。
或者是……他错了?
她毕竟是他的亲娘。毕竟这世上,与她骨肉相连的,就只有他。就算她爱揽权,那又怎么样呢,她还有别的选择么,他日她大行归天,身后,谥号,香火,乃至于墓葬……不都是他说了算。
她一身的荣辱都系在他身上,就算让她跋扈几年,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她跋扈得太久了!另外一个声音冷冷地回答他。从前他不就这么想么,从前……永巷门被闭的时候,他不就这么想么,他不就因着这个,放了她一马么。她收敛了么?不不不,她变本加厉了!
如今朝中,还有几个人心里向着他的。
北上平叛这么大的事,他不同意李司空年迈出征,她考虑过吗;天幸李司空得胜归朝,后事原该用清廉自守的宗室前去安抚,她考虑过吗;宜阳王、宜阳王什么人品,连他都有所耳闻,她不知道吗?
李司空临战媾和,谎报战功,尚未有定论,凭一面之辞就灭人家满门——他当然知道那是郑忱擅杀,并非太后的意思——然而没有太后撑腰,郑忱哪里来的胆子?之前纵容也就罢了,出了这样的事,不杀他以谢天下,反而由着他追杀李御史——她当赵郡李氏是与她安定姚氏一般的小门小户么!
幸而、幸而——
皇帝微笑道:“毕竟一国重兵,还是握在自己人手里的好。”
太后点了点头:“皇儿所言甚是。”
“宋王他……”皇帝回忆了一下,战报上并没有提到宋王的反应,因说道,“彭城姑姑那里,还需母后好生安抚。”
“那是自然。”太后低头喝了一口酪。
“待大军回朝,祎晦也该封王了。”皇帝最后的结论。
太后仍是微微颔首:“皇儿所言甚是——本宫有些乏了。”这样说的时候,她面上当真出现了一丝疲色。太后保养得当,虽花期已过,仍风韵不减,但是这么一个瞬间,皇帝觉得,自己看到了母亲的破绽。
“皇儿告退。”皇帝即时起身,这句话,他想说太久了。
出了德阳殿,皇帝终于笑出了声。
真是个好消息——母后说得没有错,真是个值得他高兴的好消息……再好没有了。他许多年没有这样真心实意地笑过了,以至于那笑声出来,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那笑声……像是有些尖锐。
“陛下?”小顺子问,“陛下要回式乾殿么?”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不愧是他跟前最得宠的内监,对他的心思摸得透透的——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时候心情好,也不与他计较,只道:“去……去淑景宫!”这个消息,如果一定要与人分享的话,大约也只有淑景宫那位最懂了。
“云朔之乱初定……十郎夺了兵权?”李十娘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做到的?”
“你猜?”皇帝难得有这个心情与她逗趣。
李十娘这时候已经显怀了,肚子尖,经年的老嬷嬷一口咬定定然是个皇子。如是,那可真真是双喜临门。这孩子、这孩子……他可不会让他再和他一样,吃这样的苦头。皇帝模模糊糊地想。
“臣妾哪里猜得到。”李十娘薄抹了脂粉,看上去没那么憔悴。六个月的身孕,一般孕妇都是胖,她反而瘦了。她并不想如此。拼命地吃,但是吃什么吐什么。想是腹中胎儿也知道她心里苦。
却还能笑,笑得比从前还要更甜,更娇,带一点点天真:“……想是陛下运筹帷幄?”
皇帝拍手笑道:“你个机灵鬼……还说猜不到!”
李十娘腼腆地笑道:“臣妾也就是信口一说,可不知道这个筹怎么运……”
“朕拟了道圣旨给祎晦。”
“这时机可不容易拿捏……”李十娘脱口道。
“可不是,”皇帝又笑了起来,“待他还朝,朕要好好赏他!”
李十娘偎在皇帝怀中,双手抚在腹部,心里却是冰凉,这孩子、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她虽然不通军事,却也知道阵前夺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宋王她见过的,在始平王世子的大婚上,凭借几百部曲,几个时辰平定几千人之乱。又是南人将北兵,能把云朔收拾得七七八八。
这样的人物,会束手就擒?她不信!
再者,如果元祎晦果然夺权成功,仍然心向君王,那为什么、为什么……军报却落在了太后手里呢?
“陛下去了淑景宫……”
“陛下在与玉贵人饮酒……”
德阳殿里,太后也在饮酒,消息一件一件传进来,如同佐酒。太后摇头道:“皇儿心急了……”心里未尝不觉得诧异,过去两年,怎么钦儿连两年前的气度都没有了,就不能再等等,或者再细想三分么?
郑忱道:“陛下是想得太久了。”
但凡人对一个东西朝思暮想得太久,真真到手的时候欣喜若狂,又哪里还沉得住气去判断真假。不当场失态,已经是人杰,还能沉得住气去判断与斟酌的,那是万里无一。皇帝到底年纪太小。
年纪太小就身居高位,一切都来得太容易。郑忱也听说过两年前太后寿宴的风波,他相信那一次,皇帝也是定了决心,想要把权力从太后手里拿回来——然后他几乎成功了,如果不是他后来反悔的话。
虽然前有小玉儿的死,后有皇后选得不如意,但是总的来说,皇帝的人生还是可以称得上一帆风顺。
郑忱想起自己在赌场、青楼,贵人后宅里跌宕的那些日子,你不会知道,那些反复、汹涌而来的失望,就像是站在沙滩上,一遍一遍冲刷着他的脚。永远都没有尽头——你能指望海浪停止么。
那像个笑话。
兴许是因为那些日子,后来一步登天,他反而收得住。所谓轻狂,不过是摆给外人看:他肆意而为,他始终知道后果。
太后再喝了半盏酒,眼睛里就添了醉意。虽然这个结果也不是她不能够预想,但是真到眼前来,多少是失望的。他是她的儿子啊,她十月怀胎容易么;她在宫里战战兢兢、做周皇后的眼中钉容易么。
后来……先帝撒手,孤儿寡母半夜临朝,诓得周肇从蜀中归来,击杀于朝堂,容易么。
这个小兔崽子,如今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连他娘过几天好日子都容不下——还想他能容得下天下?
太后冷笑一声,仗着醉意斜视郑忱:“郑郎倒是肯给他说话,可知道钦儿亲政,第一个要杀的是谁?”
郑忱倾身过来,在她耳后吐一口气,连说的话也纯用气声,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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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到实处:“除非娘子不要我了,不然陛下再怎么着,也会再等等……”他有什么,他算什么,死狗一条,皇帝不会连这个耐心都没有吧。
“要是我死了呢。”太后冷笑。
郑忱也笑:“我要说娘子千秋万岁,那是假话。”
“那真话呢?”
“娘子不在了,我还在这世间有什么意思,”郑忱笑了起来,“陛下大约是容不得我给娘子陪葬,不过,那有什么打紧,到了地下,娘子且等着就是。”话虽然说得轻佻,却是应声而答,眉目之间全无半分迟疑。
太后心里一荡,抱住他的脖颈,正要说话,又有消息到了:“陛下喝醉了……”
“喝醉了也要来与本宫说……”太后哼了一声,神色间大是不满。就皇帝离了德阳殿之后种种,喝醉简直就是必然。
而她已经听够了。
——听够了她的儿子为了即将掌权而欢欣鼓舞——或者说,听够了她儿子为了她的即将失势举杯相贺。
郑忱却轻轻巧巧笑道:“怎么,太后没有听说过酒后吐真言么……”
太后心神一凛,往那宫人看去:“圣人就只是醉了么?”
那宫人“扑通”一下跪倒:“奴婢、奴婢不敢说……”
太后沉默了片刻。还有什么不敢说?皇帝从德阳殿出去之后,在千步廊下放声大笑他们敢说;赶去淑景宫给李十娘报喜他们敢说;去玉贵人那里喝酒听曲儿他们敢说……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说!
她道这时候忽然意识到,他们不敢说的,她未必就敢听!
郑忱又悠悠然笑道:“有太后在呢,怕什么。”
那宫人胆怯地抬头看一眼,又赶紧低头去,趴在地上,抖如筛糠:“太、太后……”
——太后没开口,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说的。
太后被郑忱逼了这一句,要再不让说,倒像是她怯了似的,因心一横:“你说吧……恕你无罪。”
“陛下说,郑、郑侍中自然不能留……”
这在意想之中,郑忱尚有余心转脸来对她笑一笑。
“陛下说,李家的冤屈,自然是要洗了的……”这也不算意外。无论李家是不是真的冤屈,这一招大可得人心。
太后心里渐渐松了下来。
“……那玉贵人就说,是该好好服侍太后颐养天年了。”
“贱婢!”太后喝了一声。贱婢大胆,她是她能问的人吗!便是皇后……也没有这个资格,何况区区一个贵人!
那宫人被吓住了,登时就住了口。
太后回过神来:“说、接着说!圣人怎么说?”
“圣、圣人说……”那宫人咽了一口唾沫,她实在怕极了,但是怕有什么用,说是个死,不说也是个死,说了没准还有太后那句“无罪”做护身符,她不说,立刻就是个死。何况,她不说,难道就没有别人来说了么?
“……圣人说,早知道有今日,两年前,就不该再开永、永巷门……”宫人青白着面孔,好歹囫囵着把话说完。
“砰!”飞过来的是太后手里的酒盏。没有砸中,落在金砖上,碎了。酒水淌了一地。
不开永巷门,她就被困在后宫里,形同软禁。
原来皇儿是这样想。
原来皇儿不但想要她手里的权,还想……
郑郎倒是把他往好处想,以为会留着他,哪怕只是为了陪伴她。如今方才知道,那孩子、那孩子早就猪油蒙了心!
那个玉贵人……她倒是彻查过,和从前那个小玉儿并没有关系。却又是从哪里冒出来,这样阴魂不散。她想要什么,她这前脚··交权,她后脚就该撺掇皇儿立她为后了吧。就像、就像先帝立周后。
于皇后都能死得无声无息——皇儿未必就忌惮穆家了。
“……还说了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就像方才碎在金砖地上的夜光杯。
那宫人呜咽一声:“奴婢、奴婢——”
“不说就是个死。”太后语气平平,漠然道,“我方才说的,说了,恕你无罪,仍然算数。”
“……玉贵人说,如何能这样对待母后。”那宫人战栗道,“圣人说、圣人说……他母后在、在宝光寺里呢……”那宫人总觉得太后定然会勃然大怒,会剐了她,或者别的什么,更可怕的惩罚。
但是意料之外,这句话落音,德阳殿里死寂。
静了这么久,久到宫人再撑不住,整个人都趴了下去,却抬起头来——她疑心太后昏厥过去了。但是并没有。一抬头,就撞上太后目光灼灼地看着……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那地方定然有她最恐惧也最怨恨的人。
怒火烧得这样静,静得就仿佛整个世界停止了运转。
没有人敢出声,每个人都清楚,出声定然会被这怒火烧成灰烬。连最得太后宠爱的郑侍中都在沉默中。
空气里“咝咝”地响,像是蛇在吐信子。
“……你下去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宫人衣裳都湿过三次了。她觉得她上半辈子总共加起来,都没有这么久。到终于等到这句话,她当场就哭了出来。太后看了她一眼。她赶紧收住了:保住这条命,可不容易。
太后想给自己再倒一杯酒,但是酒盏方才已经被她掷出去了。郑忱无声无息把自个儿的酒盏递了过来。
太后没头没脑地倒酒,手抖得厉害,郑忱从她手里拿过酒壶,斟了半盏。
“倒满!”太后说。
郑忱不吱声,又多倒了半盏。
酒水在酒盏里荡漾,红得像鲜血。她忽然想起她进宫的那个傍晚,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候她还小,她的姑姑在瑶光寺出家,经讲得好,常年出入宫廷、贵人府邸,于皇后很喜欢她。
父亲和姑姑说:“媚娘大了,你给她看门亲事吧。”
姑姑摸着她的脸说:“媚娘生了这么好的相貌,怎么能配一个寻常人……糟蹋了。”
进宫之后才知道美人不算什么,这宫里满坑满谷的美人。
虽然姑姑极力在皇帝面前说她的好话,皇帝也只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了。她进宫三年,就只得了这么一眼。如果不是皇帝接连丧子,如果不是宫里的女人都害怕生下皇嗣,她算什么呢,她这一生算什么呢。
她后来总记得她进宫那天的晚霞,红得真好,寒鸦在晚霞里扑簌扑簌地飞起来,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周皇后美得就像那天的晚霞。
太后放下酒盏,说了一句让郑忱百思不得其解的话:“李贵嫔这胎……有七个月了吧。”
这句话不但郑忱不懂,就是太后自个儿,当时也是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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