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目色游移了片刻:“那是姑娘的事,想这么多做什么。”
薄荷:……
“先头姑娘嫌我不肯用脑子,如今倒好,连翘姐姐又嫌我想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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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翘哼了一声:“也不想想,姑娘叫你想的什么事,你如今想的又什么事——”
薄荷:……
横竖是她不在理。
“公、公主……”忽然居中人爆出的一句,把连翘和薄荷都吓傻了,连翘瞪了薄荷一眼,薄荷战战,轻喊了两声:“李娘子、李娘子?”
头仍然垂着,没有应声。
两个婢子这才松了口气,不敢再胡龇,老老实实扶了李九娘进客房歇下。
脚步退了出去,渐渐就远了,一片漆黑,漆黑里李九娘睁开眼睛。
其实她应该能够昏过去的,正常反应不该是这样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偏没有。有时候清醒是一种极残忍的惩罚。
她为什么没有留在家里呢,这日。她应该留在家里,那就不必独自面对这些,家里有父亲,有母亲,有祖母,叔叔婶婶,不那么亲热的姐妹,环绕在身边的嬷嬷婢子……有这么多人,与她一起承受。
哪怕承受的是死亡,是……灭门。
李九娘轻轻巧巧地,想要跳过这两个字,但是没有能够成功,她睁大眼睛,眼眶里里还是渐渐蓄足了液体,沿着肌肤慢慢爬下去,留下长长的痕迹。也没有声音。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这不是她的家。
华阳和始平王世子妃也是到方才才得到的消息,所以之前……之前的态度不能说明什么。因为那之前,她还是赵郡李氏的女儿,姓氏构成她的身价,家族还是她的依靠,也足以成为她的底气。
那只是之前。
她得活着。
一向循规蹈矩,温柔和顺的李九娘在听到阖族被灭的消息的时候,整个人就被这个念头攫住了。她得活着,无论如何,她得活着,她反反复复这样与自己说,与家人同死并不艰难,艰难的是活着。
无论哥哥是不是还活着,无论宫里的十娘是不是还活着,她都得活着。她不信什么通敌叛国,她只知道,如果她死了,那么能出声的人,能喊冤的人,能为祖父奔走和平反的人,就又少了一个。
也许是彻底就没有了,没有人会记得那些死去的名字。
所以她得活着。
虽然她微不足道。但是她知道那是构陷。
谁在构陷?
李家并非升斗小民,竟在一日之内,落得如此下场,非一手遮天的人物不能为:想这一日之间,人证物证如何齐全?案子可经大理寺?诏书可经台省?想必都无。何其草草!便是天子下诏,那也是乱命!
天子乱命……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李九娘默念了寇仇两个字,再眨了一下眼睛。难怪祖父平叛归来,对于朝廷封赏非但不喜,反而大有忧色。
蓄满了的液体又下去一轮。
华阳之前肯援手,多半还是看在哥哥的份上。如今阖门被灭,婚事什么的,再不必提。便她有心,始平王与王妃也是不允的——宫里那位想必也是不肯。
她从心里把嘉语划掉——她不是她可以依靠和指望的人。
崔家。她在始平王妃面前自认是崔家的人,不过是权宜之计。李家与崔家是老亲,更准确地说,洛阳高门,遍布姻亲,然而这急切间,不是人人都敢伸手,或者说,不是人人都肯伸手……譬如崔家。
始平王世子妃去年在崔家的遭遇,她其实是知道的。不过是心存侥幸。只要没有意外,兴许平平安安,男婚女嫁,到生了孩子……便是终身有靠——在事情发生之前,大部分人都会忍不住心存侥幸。
但是真真事到临头,她知道自己不能去碰这个壁,碰就是个死——华阳与始平王府纵不多插手,尚不至于送她去死,崔家就不一定了。
指望崔家不如指望外祖卢家。卢家人口单薄,如今是舅舅当家,舅舅与母亲打小就感情好,母亲还有心要把卢姐儿要了来做媳妇……虽然最终没有成。但是如果隐姓埋名,暂避一时,也许卢家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能避过这个风头,如果哥哥能保住性命,如果宫里的李十娘……
夜渐渐深了,李九娘担足了一整天的心事,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终于把人都拽进了梦里,梦里她还在来始平王府的路上,车轮辘辘地响,隔着车帘的天光,屋宇的影子,母亲不会发现自己出门了吧,她忐忑地想。
人一个一个退了出来,刀上染血,靴底沾血,唯有白绫仍然干干净净——能配以白绫了断的人,到底不多。
还有鸩酒。
“关门。”最后一个人出来,内卫统领吩咐道。
赵郡李氏的大门,可不是人人都配进的,他退几步,抬头看一眼李家门楣上的匾额,匾额上的朱字。他已经记不清楚说话人的表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记忆总是容易被时间冲淡。他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满街就只剩下铿锵的靴子踏地的声音。
淑景宫。
李贵嫔得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淑景宫的宫人出去都比别宫里的人脸上多几分光彩。特别是近日,谁都知道李司空平叛归来,大功于朝,贵嫔的哥哥李御史又即将迎娶华阳公主……那可是始平王的女儿。
吓,始平王也就罢了,谁不知道,太后对始平王妃,那叫一姐妹情深。能娶到始平王的女儿,飞黄腾达,就是指日可待——不过话说回来,赵郡李氏的俊彦,不必娶公主,前程也是看得到的。
不过这天,也不知怎的,淑景宫里有点不对头,虽然也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总让人有点惴惴的,走路都不敢下重了脚。
李十娘面无表情地斜靠在软榻上,珠圆玉润的手抚在腹部。她下午吐了一口血,王太医来过,下了药,如今已经没事了。是因为有这个孩子,太后才不得不暂时放过她。那也是天家孩子稀罕的缘故。
消息定然是封锁的,但是怎么……又传了进来呢?李贵嫔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还有时间。
待这孩子出世……那得看是她不肯放过她,还是她不肯放过她!
她咬着牙,几乎能听到牙齿之间咯咯得响,但是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今儿的淑景宫,比往日静了一些……罢了。
德阳殿。
太后看着名单,眼前一阵一阵发黑。郑郎他疯了!她真该、她真该……真该当时就杀了他!
昨儿元祎炬连夜进宫密报,有理有据,人证物证俱全,她当时也是惊怒交加,私通贼寇,杀良冒功,那是欺君之罪,然而问罪是问罪——灭门是灭门。
郑郎他……怎么这么糊涂!
便是郑念儿那个贱婢从前在李家吃了些苦头,郑郎又疑心郑念儿为李家所杀,那也是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找不出人来,如何能连累到李家满门!李家何等门第,这消息传出去,还不天下震惶!
如今这消息……想瞒也瞒不住。竟还知道调动内卫,是算到了昭熙那关过不去。如今、如今——
太后揉了揉眉心,就听得琥珀禀报道:“圣人来了。”
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
阿钦一日大过一日,总想着向权力伸手,他哪里知道,如今这个家不好当,一时东边起火,一时西边旱涝,才消停片刻,北边平了又乱,做娘的不给他把关,难道放手给他身边那些妖妖调调的东西?
然而到底不好说不见——这天大的篓子就摆在眼前呢,不与他说一声,他还不闹翻天。
太后道:“让他进来。”
皇帝进门,先给太后行了礼,待太后叫起,目光才有意无意往太后面前的名单扫了一眼,却说道:“皇儿刚刚听说云、朔、代三州复乱,南阳王昨儿晚上已经抵京,那依母后看,如今那边,派谁过去为好?”
竟是并不提李家灭门之事。
太后也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更为担忧:她的皇儿不但学会了伸手要权,好像还有了技巧:“皇儿以为派谁去合适?”
皇帝看了一眼母亲眉目里的忧色,心里一喜,说到底母亲捅出这么个大篓子,对他却是有利的,一时微笑道:“要说领兵,当然是始平王最为合适,但是始平王如今镇在青州,却不好擅离。”
——因是论朝事,自然称始平王,不称姨夫。
干脆利落就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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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平王从人选里摘了出去。太后微微颔首,赞同道:“他动不得。”
皇帝受到鼓舞,越发信心高涨,说道:“往下数,朝中还能动的……母亲看左光禄大夫如何?”这里又绕过了昭熙。
“阿钊啊。”太后反应过来,噗嗤一笑。
皇帝“嗯”了一声:“母后莫笑,阿钊虽然没有带过兵,但是穆家世代将门,非寻常人家可比……”
“我怎么会笑皇儿,”太后轻轻巧巧地说道,“我是笑阿钊,前儿有人上书参他……”
皇帝大吃一惊:“如何朕竟没有听说?”
太后道:“是我压下了,堂堂国舅,在外头为个婢子与人大打出手,说出去皇儿面子上不好看……都多大人了,还闹小孩子脾气。”
太后一直在笑,那笑痕像是冻在她嘴边上,皇帝恨不得把它压平了,摁回去!然而并不能够。他只能默默看着,看着母亲的嘴一张一合,话已经是听不进去了,秋热上来,一阵一阵的背心里冒汗。
“……这些事,皇儿就不必操心了,天热,下去歇着吧。”太后款款走近来,温柔地,满含怜意地,替他擦去额上的汗,丝料冰凉,经过肌肤的触感。
皇帝像触了电一般连退了几步。
“……母后说得是。”他放弃了争辩,这几年的教训告诉他,争辩是没有用的,母亲有一万个法子让事情顺着她的心意走,“儿臣告退。”
局面只会越来越糟糕,越来越糟糕。
他这时候想起于氏父子,反而念起他们的好来,当然于氏也是有野心的,他知道,但是和母亲相比呢?
所谓名正言顺,他是君,他们是臣,以于家的根底,也翻不了天。而母亲……一个孝字压死了他。他这时候明白为什么太武帝要定下那条不近人情的规矩了,子贵而母死,为什么、为什么父皇偏偏就废除了呢。
他几乎是失魂落魄得走在千步廊中,这几年的事,件件桩桩,桩桩件件……太阳是热的,他心里是凉的。
他知道他错过了些怎样的机会,让曾经站在他身边的的人怎样失望。每一次、每一次他的挫败,都把朝中上下往远离他的方向推一把。起初他伸手就能够到的,这时候,已经只能远远看着了。
近乎被流放的陆家……
空有尊荣,权力上靠边站的穆家……
年至耄耋被迫出征的老司空……
外放的十六郎……
还有更多……他不过知道个名字,或者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他们曾经为他仗义执言,然后被母亲无情地镇压。母亲有的是手段,有的是法子,降级,免职,杖责,下狱,外放,甚至是流放。
“陛下……”小顺子的声音,“这是去凤仪殿的路……”
皇帝“哦”了一声。
凤仪殿是穆皇后所居,他这时候正恨穆钊不争气,哪里肯去;然而李贵嫔……虽然她未必就得了消息,然而他哪里有脸去!一时反倒站住了,宫里也不是没有别的去处,只是……去哪里躲得开母亲的阴影?
他当初……怎么就心软了呢。皇帝恨恨得站在那里,日头晒着他的脸。
——他这时候倒又忘了,于氏虽不如太后名正言顺,当时给他的压力并不逊于太后,那权力,总归是到不了他手里。
“陛下……”小顺子担忧地看着自己的主子,自有人把遮阳伞送过来,遮阳伞的阴影打在皇帝的脸上,把他原本清秀的面孔扯得有些阴森。
“去……聍音阁。”
“是,陛下。”小顺子应了,回头吆喝道,“传、传舆!”素来小顺子最懂皇帝,有时候比皇帝自个儿还懂。
聍音阁是玉贵人所居。原本玉贵人名字里并没有这个玉字,只因为长得有那么几分像前头那位——其实小顺子不这么觉得,但是这并不妨碍皇帝这么觉得,就这么宠上了。要说这位小玉儿,可比前头那位谨慎多了。
谨慎到连李贵嫔都能与她好,那也是不容易的。
这转念间,聍音阁就在眼前了。
早有人通报,皇帝进门时候,已经乌压压跪倒一片,玉贵人迎了出来,中规中矩行礼道:“陛下。”一步不多走,一句话也不多问,目光里的慰帖与敬慕却是明明白白,一点一点都传达了出来。
这份功力,也是前头那位小玉儿多有不及,小顺子默默地想。他有时候反倒想念前头那位偶尔的恃宠而骄,那至少看上去还有点儿人气,不像眼前这位,或者说,不像如今宫里任何一位。
穆皇后目下无尘,李贵嫔是八面玲珑,这位玉贵人又滴水不漏。就不说其余小美人了,统共都没有一个是真真把圣人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
偏生圣人吃这一套。
冰镇的酒水,奶皮子,青的葡萄,红的柿子,潘贵人潘贵人拣了些可有可无的话题说与皇帝听,无非前次赏的衣料做了衣裳,却懊恼天不下雨,总也没有穿的机会;宫里排了新的歌舞,问皇帝想不想看。
皇帝横竖也闷,招了歌姬舞姬来,好歹是个响动,又耳边玉贵人絮絮,声如碎玉,未尝不是一种享受。
“……要说起投壶,还是李贵嫔精妙……”话到这里,“啊”了一声捂住嘴。
皇帝看她一眼,李家灭门的事,总不成连她都知道了。
玉贵人却自打了一记嘴巴,气呼呼地道:“我是早知道陛下偏宠李家妹子,难得陛下来我这里,怎么就不留神又提到她……”
皇帝哑然失笑,这时候再想起李贵嫔,不免心生怜意。
要说李司空通敌,他是不信的。李家正当荣宠,就算李司空战场失利,说到底胜败兵家常事,朝廷问责归问责,看来李贵嫔的份上……便不看在她的份上,看在华阳的份上,也不至于锒铛下狱。
最多最多,也就是免职降爵,未尝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何至于为了这点风险,谎报战功。便得了这战功,于李家,能有多少好处?
李司空都这把年岁了。
无非是、无非就是——九哥糊涂!
“李贵嫔怀着身子呢……”潘贵人怯怯道,抓着皇帝的袖子,像是生怕皇帝想起李贵嫔,就要拂袖而去。
这小心眼儿,却可怜可爱。皇帝捏了捏她的脸,玉贵人不过十五六岁,脸上还嘟嘟地全是肉,手感极好:“你说的,十娘怀着身子呢,怎么着,朕都该去看看她。”
玉贵人以袖遮面道:“就知道陛下……这歌舞怎么办?”
皇帝漫不经心看了一眼:“让她们跳着呗,我去去就回来……”
“陛下可莫要食言啊。”玉贵人叫道。
这一次,皇帝没有应声,人已经走远了。
“贵人!”婢子跪下来,给玉贵人剥葡萄吃,“就如贵人所说,好容易陛下来一趟,贵人何必把陛下往淑景宫里推?”
玉贵人笑了一声:“难得李家妹子求我一次……”
“贵人就是心善。”那婢子恭维道。
玉贵人再笑了一声,心善?宫里能有什么心善,无非就是,李家获罪,李贵嫔还能蹦跶多久,她要是不蹦跶了,她肚子里那个孩子,总须得有个归处。她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腹部,她承欢也有年余,却没有动静。
要李家妹子能一举得男……太武帝的规矩,先帝能废,皇帝未必不能复立。即便是先帝,对冯家也是看顾的……冯家不争气,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横竖李家是没人了,李贵嫔要再起来也不容易,为什么不结个善缘呢。退一万步说,李贵嫔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对的,也说什么都不对——就算眼下对,也总有一日会变成不对,所以,为什么不呢。
与其留了皇帝在这里心不在焉,她动辄得咎。
“叫歌舞……都停了吧。”玉贵人懒懒地道,“这大热天的,就别折腾人了。”
淑景宫。
皇帝来了总是要迎一迎的,皇帝看着跪在脚边的李十娘未施脂粉的脸,心里就是一沉。
这是……知道了。
没有什么消息是能瞒得住的,尤其对这些高门贵女来说,哪怕是在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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