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尸体如雨点般砸向大明王朝的大地,撞碎了山岩,染红了林间的溪水。
鲲船毁灭,已是定局。船主站在残破的甲板上,身形狼狈,嘴角溢血,双目圆睁,充满了愤怒与绝望。
“这到底是谁?!”
他身为打醮山长老,地位尊崇,纵横天下多年,竟从未遭遇如此恐怖的杀劫!
可无人回答他。
在剑气浩荡的山巅之上,一道孤独的身影静静地立于山石之巅,衣袂翻飞,黑发随风狂舞,身后长剑微颤,犹自嗡鸣。
王天二。
他默然看着坠落的鲲船,看着那一具具尸体如流星陨落,看着那群曾不可一世的修士,如今在生死之间无助地挣扎。
“有些离别,不希望再碰面,可往往,在不经意间,又偏偏不期而遇。”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低沉而喑哑。
他的目光落在那艘即将坠毁的鲲船上,心绪浮沉,思绪回溯到多年前……
那年,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曾被白爷爷抱着,在大槐树下听江湖的故事,曾满腔热血地踏入江湖,以为自己终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侠客,行侠仗义,快意恩仇。
可后来,他才明白,江湖从不讲快意,江湖只讲成王败寇。
他经历过背叛,遭遇过无数的杀局,看着一个个至亲之人死去,看着曾经熟悉的笑颜被鲜血淹没……最终,他也变成了曾经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他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年。
他是王天二,是在江湖里杀出一条血路的王天二。
这一剑,他终究还是斩下了。
可是,他心中并没有半点痛快。
人生无常,无常啊……
鲲鱼的嘶鸣声越来越弱,最终,庞大的身躯轰然砸落大地,掀起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
尘埃落定。
王天二站在山巅,静静地俯瞰着这片染血的大地,耳边似乎回响起白爷爷的笑声。
“傻蛋啊,以后你若入了江湖,可千万别后悔。”
他闭上眼,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天地间的剑气渐渐消散。
他后悔了吗?
他不知道。
或许,他只是累了。
良久,他转身离去,脚步从容。
山巅的风很大,吹散了暮色,吹散了往昔。
这一夜之后,江湖仍是江湖。
只是,江湖中再无王天二。
王天二缓缓地迈步离开山巅,踏过断裂的石道,踏过满地的残尸,踏过已然冰冷的江湖。夜色深沉,冷月高悬,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仿佛无边无际的孤独。
他已经杀尽了所有仇人,报了所有的恩,也偿还了所有的债。可他心中却没有半点快意,甚至没有一丝解脱。
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在追逐某样东西。可当他们终于抓住了,才发现自己早已疲惫不堪。
江湖,是一场无法回头的旅途。
他走了很久,穿过山林,踏过溪流,一路向西。
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他来到了万佛寺。
万佛寺座落于一片幽静的山谷之中,晨钟暮鼓回荡在青石小径间,古木参天,晨雾缭绕,使得整座寺庙显得庄严而神秘。远远望去,红墙青瓦,古刹巍峨,宛如尘世之外的一片净土。
王天二站在寺门前,抬头望着那高挂的金字匾额,沉默良久。
“施主,何故驻足?”
一道平和的声音传来,一个身着灰色僧袍的老和尚缓步走来,他手持佛珠,目光清澈而宁静,仿佛能洞察人心。
王天二收回目光,低声道:“我想出家。”
老和尚不惊不喜,只是微微一笑:“施主可知,出家并非避世,而是修心?”
王天二静静地看着他,眼底一片苍茫:“我已无家可归。”
老和尚叹了口气,轻轻点头,道:“随我来吧。”
王天二迈步踏入寺门,自此,江湖之外,再无王天二,唯有一名新入佛门的无名僧人。
在万佛寺的日子过得极慢,每日清晨,王天二便随众僧一起晨钟礼佛,诵经打坐,修扫庭院,斋饭清苦,生活简单至极。
他曾经是风云变幻中的杀伐者,如今却手持扫帚,静静地打扫寺院的青石小径。
“扫地,不是扫地,而是扫心。”
方丈慧真大师在他刚入寺时,曾这样教诲他。
于是,王天二每日扫地,扫着寺院的落叶,扫着石阶上的浮尘,仿佛也在一点一点地扫去他心中的杀念。
可他知道,有些东西,是扫不掉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仍会梦见过往,梦见那座燃烧的城池,梦见白爷爷醉倒在大槐树下的身影,梦见自己满身鲜血,提剑站在尸山血海之中。
他无数次在夜里惊醒,额头渗满冷汗。
直到有一天,方丈慧真大师找到他,给了他一串菩提子佛珠,道:
“若心乱,则念佛,念至无念,自得清净。”
自此之后,王天二开始在诵经中寻找宁静。
他跪坐在大雄宝殿前,轻声诵念佛经,一遍又一遍,如同流水冲刷着他满是裂痕的灵魂。
日子在晨钟暮鼓间缓缓流逝,转眼已是一年。
这一日,慧真大师找到王天二,道:“佛门修行,讲究四处化缘,参悟世间疾苦。你已入佛门一年,可曾看破红尘?”
王天二合掌行礼,低声道:“弟子未曾看破,愿下山历练。”
慧真大师微微点头,赐他一袭僧衣,一只破旧的钵盂,让他下山行走红尘,参悟真正的佛法。
“佛在心中,不在庙中。”
王天二便这样离开了万佛寺,化身一名云游僧人,行走于苍生之间。
他走过荒漠,看见枯骨遍地;走过战场,听见无数百姓哭嚎;走过富丽堂皇的京城,看见权贵争权夺利,满口仁义道德,却暗藏刀剑。
他也曾在破庙里为一对乞儿诵经超度,也曾在江湖茶馆中听人高谈阔论,也曾在风雪夜里,救下一个昏迷的女子。
他见过人世间最苦的事,也见过最可笑的事。
他渐渐明白,世间之苦,不是佛能解的。
有些人,信佛;有些人,信刀剑。
信佛的,未必能脱离苦海;信刀剑的,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众生皆苦,各有因果。
三年之后,他再度回到万佛寺,慧真大师依旧坐在青灯古佛前,望着他,笑道:“施主,三年红尘走一遭,可悟得何事?”
王天二合掌低头,轻声道:“世间无解。”
慧真大师缓缓颔首:“无解,便是解。”
王天二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弟子愿留寺,再不踏红尘。”
慧真大师点头,道:“善哉,善哉。”
自此,世间再无王天二,只有万佛寺中的一名无名僧人。
他每日打扫庭院,晨钟暮鼓,诵经礼佛,再未涉足江湖半步。
有时,也会有江湖人来寺中,听闻万佛寺有一位曾是盖世剑客的僧人,想要寻他比试。
可他们只会看见,一个穿着粗布僧袍的和尚,手持扫帚,低头扫着地上的落叶。
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他已不是那个杀人如麻的王天二。
他只是一个扫地的和尚。
多年后————
万佛寺的钟声在黎明前响起,悠远而低沉,似在为某人送行。
王天二盘膝而坐,身披旧僧袍,闭目含笑,静静地靠在古刹一角。他的手中,依旧握着那串菩提子佛珠,指尖微微用力,似是在做最后一次诵念。
夜色将散,东方已然泛白,微风拂过寺院,带起殿前枯叶翻飞,恍若旧时岁月翻篇。
他的面容枯槁,却平和安然,宛如老僧入定,宛如沉入一场安详的梦境。
只是,寺中众僧都知晓,这一次,他再不会醒来。
王天二,坐化了。
万佛寺的僧人们陆续聚集在禅房之外,望着那个闭目安详的身影,皆低头合掌,轻声诵念佛号。
晨钟在这一刻敲响,沉沉回荡于整座山谷之中,如同渡人彼岸的梵音。
方丈慧真大师缓步走至王天二身前,缓缓俯身,轻轻取走了他手中的佛珠。
这串佛珠,他曾用以念诵无数遍经文,曾用以压制心中的杀念,曾用以提醒自己不再握剑杀人。
慧真大师望着手中那已被磨得温润如玉的佛珠,目光幽远,低声道:
“阿弥陀佛。”
四周众僧齐声诵念佛号,声音如浪潮般起伏,回荡在清晨的山寺之中,为这位已然圆寂的故人送行。
尘世喧嚣,从此不再干扰他分毫。
几日之后,万佛寺为王天二举行了火化仪式。
黄昏时分,夕阳落在山巅,将天边染成深沉的橘红色,一如江湖中最后一抹残阳。
柴堆上,僧人们亲手将王天二的遗体安置妥当,层层叠加香木,并撒上净水。
当第一缕火焰燃起时,袅袅青烟升腾而起,仿佛他的魂魄已随风飘去,远离这尘世的纷争与苦难。
慧真大师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双手合十,嘴唇微微翕动,轻声诵念着《往生咒》。
火光映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映在四周所有僧人肃穆而虔诚的眼眸中。
火焰燃烧许久,直至最后一缕火星消散,众僧上前,开始整理他的遗骨。
就在此时——
一道异光从灰烬之中缓缓浮现!
众僧屏息,只见在那一片焦黑与灰烬之中,一枚晶莹剔透的舍利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微光。
这舍利光华流转,仿佛世间最纯粹的玉石,又仿佛凝聚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竟……竟生出了舍利!”
一名年幼的小沙弥惊讶地低声喊道,旋即又慌忙捂住嘴巴。
慧真大师的神色却无比平静,他缓缓弯腰,伸出枯瘦的手掌,将舍利轻轻拾起,双手捧在掌心,久久无言。
夕阳已经彻底沉落,万佛寺的大雄宝殿前,慧真大师站在香案前,将那枚舍利轻轻安置在金色的供台之上。
他缓步退后一步,双掌合十,目光平和而深远,口中轻声道:
“曾闻有人,一生杀戮,最终入佛,得大自在。”
此言一出,四周僧人皆神色肃然,再次合掌低眉,齐声念诵佛号。
那一刻,整座寺庙的钟声仿佛应和着天地,在无边的夜色中悠然回荡。
从此,世间再无王天二的名号,他的故事也逐渐成为寺中僧人们口口相传的往事。
有人说,他曾是江湖中最无敌的剑客,却在最辉煌之时放下屠刀,遁入空门。
有人说,他在山寺之中扫地十年,终于放下了一切,得证涅盘。
也有人说,他的一生,是江湖的缩影,最终化作一颗晶莹的舍利,留下了一段未解的因果。
然而,山依旧青,水依旧流。
在他坐化后的数年间,外界的纷争依旧喧嚣。
有旧友曾来寻他,却只见到一座古寺与一片苍茫。
有人听说了他的事迹,心生敬仰,前来礼拜,问询他最后的归宿。
更多的人,却早已将他的名字淡忘,在刀剑交错间,追逐属于自己的功名与恩怨。
有人离去,有人归来。有人遗忘,有人铭记。
这日,万佛寺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一袭青衣,眉宇之间带着岁月的风霜,一柄古剑悬于腰间,步履沉稳,双目深邃如海。
他走入寺院,缓缓走到慧真大师的面前,微微躬身,低声问道:
“大师,王天二……可还在?”
慧真大师双手合十,静静地望着来人,久久未曾言语,最终,他轻叹一声,缓缓道:
“施主来迟了。”
青衣剑客闻言,微微一怔,片刻后,他的手缓缓松开,目光落在那座供奉舍利的金台之上。
那里,静静安放着王天二的遗骨舍利,透着一抹淡淡的光辉,仿佛仍在诉说着他的过往。
青衣剑客望着舍利,忽然轻轻一笑。
“他这一生……终究是走到尽头了啊。”
慧真大师微微颔首,轻声道:“他已得解脱,不再被凡尘所束缚。”
青衣剑客沉默片刻,忽然走上前去,缓缓跪下,双手叩地,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王兄,江湖无你,终究是少了几分痛快。”
他起身,负剑而去,不曾再回头。
他来时风尘仆仆,去时亦是潇洒如风。
只是,走出山门的那一刻,日头正烈,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时间流转,王天二的名字,在江湖中渐渐被遗忘。
万佛寺依旧晨钟暮鼓,山间云雾弥漫,偶有香客前来参拜,却已无人再问起他的过往。
直到某日,一个小沙弥问慧真大师:“方丈,王天二施主,他真的得到了大自在吗?”
慧真大师微微一笑,望着那枚舍利,轻声道:
“自在与否,唯他自知。”
“可他曾经身负杀孽,如何能成佛?”小沙弥不解。
慧真大师不语,只是捻起一粒尘土,轻轻吹散。
“你可知,这尘土从何而来?”
小沙弥皱眉,摇了摇头。
慧真大师微微一笑:“它曾是山石,被风化成砂,又被人踩在脚下,如今随风而去,它问过自己该去何处吗?”
小沙弥怔怔地看着那些飘散的尘埃,若有所思。
风吹落叶,流水带沙,凡尘如梦,皆是过往。
王天二走了,留下的,只是一段被时光慢慢磨平的传说。
多年后,江湖中再次掀起腥风血雨。
旧的王朝覆灭,新的王朝崛起,新的英雄诞生,新的豪侠崭露头角。
人们在茶馆里谈论当世最强的剑客,在酒肆里讲述最传奇的侠客,在赌坊里押注谁能笑到最后。
而曾经的王天二,已无人再提起。
只有在某个雨夜,一位独行侠客走过破庙,曾听见一个老乞丐自言自语:
“江湖啊,终究是留不住人的……”
他摇晃着酒壶,醉眼迷离,仿佛在遥望某个已经消失的人影。
风起了,带走了庙外的枯叶,也带走了老乞丐的一声叹息。
江湖,仍在流转,仍在等待着新的故事。
只是,某些名字,终究沉入了时间的深处。
山依旧青,水依旧流。
只是,再无人记得,曾有人在此问剑天下。
(第208章到此结束,感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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