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服的下摆有点长,她几乎要提着裙裾才能走路。
跨出苏府大门的刹那,她不由得回头,虽然视线被盖头遮挡,但她却能在心里清清楚楚描绘出府宅的每一处轮廓。
没想到还能重新回到这里,重新见到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人,重新再拥有一个完整幸福的家。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除了……除了自己要嫁的他,已不是那个深爱的他。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一幕,自己穿上穿上鲜艳如火的嫁衣,在喜娘的搀扶下,坐上花轿,和他相携相扶,一起跪拜天地父母,结为夫妻,白首不离。
可是,当一切都成真后,她却高兴不起来。
坐进轿中,隐约看到迎亲队伍的最前方,有一道居于高头大马之上的挺拔身影,即便隔得那样远,也仿佛能够看到他坚毅凛然的眼神。
他是他,但也不是他。
太子迎娶太子妃,是除了每年的年庆以外,京城最热闹的一天。
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与皇家一同共襄盛事,原本宽阔的路面,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堵了个水泄不通,所以不得不出动皇城禁军来维持秩序。
按照既定的路线,绕着皇城走了一圈,最后,在百姓们的注目中,长长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走进了皇宫。
就连一向不怎么出门的长乐公主,也破天荒地拉着自己的母妃出来看热闹了。
“太子哥哥真有福气,能娶到苏家的四小姐。”
穆婕妤轻叹一声,忧郁的眼眸中,写满了伤怀:“一入宫门深似海,这位苏四小姐,真是可怜。”
长乐不服:“怎么会可怜呢?太子哥哥是那么好的人,一定会很疼爱太子妃的。”
穆婕妤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傻孩子,太子毕竟是太子,一国储君,也是未来的一国之君,他的爱,只能给天下百姓,给万里江山,而不会给任何一个女人。”
长乐似懂非懂,不过还是坚决反驳:“我不这么认为,太子哥哥一定会很疼爱太子妃的。”像是在宣誓什么一样,她仰起脸,捏起拳头,郑重而虔诚地说道:“一定会,一定会的。”
穆婕妤看着女儿,只幽幽叹了口气,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花轿一直被抬到太和殿前,才被放下。
苏墨钰觉得好笑,这个太和殿,自己来了无数回,有意气风发而来,又垂头丧气而来,有身为高官重臣而来,也有身为阶下之囚而来,却从来没有以如今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心情,这样的气氛而来。
在喜娘的搀扶下弯身步出花轿,等着她的,自然是一系列繁琐冗长的仪式,好在有喜娘贴身提醒教导,她倒也不怕出糗。
走过长长的红毯,跨过五谷三煞,越过马鞍火盆,乱七八糟的仪式规矩过后,喜娘忽然松开她的手,另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掌探来,将她牢牢握住。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抽了一下手,但因为对方力道很大,所以并未成功抽离。
不禁会想,如果自己这个此时逃离会怎样?
如果这个时代也有报纸网络,那自己一定会上头版头条,登顶热搜。
正想着,耳边听到有人高唱一句:“一拜天地——”
突然想笑,虽然她知道,拜堂是婚礼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只有在天地父母面前发了誓,才算是真正结为夫妻,但还是想笑。
记得在现代,她有一次去参加朋友婚礼,在新娘新郎宣誓誓词的时候,她就没忍住笑了出来,事后被朋友狠狠数落了一顿。
没办法,在她看来,这些仪式誓词,都属于装模作样,真正相爱的人,就算什么也不说,也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二拜高堂——”
转过身,对着上首位置缓缓跪下。
从盖头一双软底青缎靴。
这是……苏太师?
怔愣中,她看到那双青缎靴突然动了一下,朝前走了两步,然后在她面前站定,片刻后,转过身去
,对着上首位置跪了下来。
“在小女与殿下正式结为夫妇之前,老臣有一件事要启奏皇上,还望皇上能够应允。”
果然是苏太师,这个声音,比她记忆中要显得清亮一些。
皇帝温和道:“苏太师,你瞧你,今天是四小姐与太子的大喜之日,朝堂之事就不要拿出来说了,明天再议,继续继续。”
皇帝还是没有变,总是喜欢摆出一副慈和仁义的模样,这声口,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苏太师叩首道:“启禀皇上,这件事与朝政无关,是老臣的一点私事。”
“既然是私事,那就更不该拿到两个孩子的大婚之日说了。”
“皇上,老臣为官的这些年来,一直深受皇上器重,老臣十分感激,原打算用毕生之力来回报皇上,但老臣年事已高,实在是有心无力,故而老臣请求皇上,允许老臣辞官归乡,颐养天年。”
辞官?
苏墨钰愕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苏太师你要辞官?”皇帝显然也很惊讶,但最惊讶的,还是苏墨钰。
在她的印象中,苏太师一直都是一个非常强势的老者,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根本没有退缩这两个字,哪怕最后苏家覆灭,自己身陷囹圄,他仍旧听了脊背,不肯有半分妥协。
其实自己与他挺像的,虽然只能算是半路父女,但两人的性子,都属于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知是不是经历了太多,失去了太多,她性子当中那些尖锐嶙峋的棱角,已经被渐渐磨平。
可苏太师呢?如今的他,应该还没有经历那些一败涂地,走投无路,虽是突然提出辞官,但从苏太师的决心上看,辞官一事,他应该早有打算。
这个世界真的很奇特,人变得不同了,连想法也跟着天翻地覆,如今的苏太师,倒是让她觉得有些陌生了。
或许,是因为不再孤身一人,有了心爱的女人,疼爱的子女,幸福美满的家庭,苏太师固执的心境,也因此而受到了感染吧。
苏太师又是深深一拜:“是的,此事并非老臣心血来潮,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的。如今,儿女们各自美满,老臣最放心不下的小女儿,也已嫁为人妇,老臣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不瞒皇上,老臣平日里,在您以及各位同僚面前,总是一副干劲十足,精神矍铄的模样,其实那都是老臣装出来的,实际上,老臣近来这腰上、腿上,到处都是毛病,甚至晚上疼得睡不着,没办法,老臣虽还想继续为皇上效力,但这身子不允许,老臣也是没有办法了。”
苏墨钰默默听着,心想:苏太师这谎话连篇,张口就来的本事,不论什么时候,都没有改变过。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同意也得同意,否则,还得落个不体恤臣下的名声,再说,皇帝巴不得尽快辞官放权,苏家的权势已经足够大了,再这么下去,恐怕要功高盖主,到那时,苏家就不能留着了。
“唉,既然如此,那朕只能忍痛,放苏太师你离开了。”皇帝一副悲悯至极的模样。
在场只要有脑子的人都知道,皇帝这副不舍模样,根本就是装出来的。
“多谢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苏太师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重新回到原位坐下。
“婚礼继续。”皇帝坐直了身子,挥挥手,尽显一国之君的威严与尊贵。
鼓乐声重新响了起来,合着唱报官的声音,悠远高亢,久久不绝。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在侍人的搀扶下,苏墨钰被送入了东宫的寝殿内。
容蓟身为太子的时候,她几乎不来东宫,所以对东宫的印象不是很深,记的最清楚的,还是他赏给自己的那三十大板。
如今的这个,从苏明音和喜娘口中得知,他从为做过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
可是,她不爱他。
虽然一切没有变,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的模样,但她就是知道,他
不是他,不是她深爱的容蓟。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前世没有实现的心愿,要在这一世实现吗?
明知他已经永远离开自己,明知此时的那个容蓟,灵魂已经更换,她为什么要嫁给他?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简直太荒唐了!
“诶?太子妃您这是做什么!”喜娘见她扯掉头上的盖头,连忙阻止。
苏墨钰却不管,还要去拆发髻上的凤冠。
她不能嫁给他,不能嫁给一个长着和他同样面孔的陌生人。
“太子妃,太子妃您快住手!”宫人们急了,要真让太子妃把头上的凤冠拆下,喜服脱掉,太子见了,还不得怪罪她们。
可她们急归急,又不能动粗手,伤了太子妃,正为难时,紧闭的殿门突然被推开。
一道大红的身影快步而入,只消往那一站,就给人一种气度斐然的感觉。
“奴婢叩见太子殿下。”一屋子的宫人喜娘,哗啦啦跪了一地。
只有苏墨钰没反应。
太子殿下倒也不生气,目光在室内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苏墨钰散乱的发髻上,轻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可是……”喜娘为难,还有很多仪式没有完成,最重要的合卺酒也没有喝。
“无妨,你们下去吧,孤知道分寸。”
“……是。”踟蹰片刻,见太子态度坚决,喜娘只好退下。
人都走了,喜房里只剩下苏墨钰和容蓟两人。
她看着他,多么熟悉的面孔,一切都好像从未变过,但也是只是好像。
对视良久,容蓟淡淡撇开视线,走到桌旁,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她,“既然已经嫁给孤为妻,就好好履行你自己的责任。”
呵,她在心里冷笑一声,果然是容蓟的做派,这公事公办的模样,与两人初相识完全一样。
他伸出手来,示意她上前。
她木然朝前踏了一步,两人手腕交缠,呼吸可闻。
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不禁想起他躺在冷冰冰的灵柩上,一动不动的模样。
如今,他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她除了心酸绝望,怎么都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
合卺酒喝了一半,她猛然朝后退了一步,与她拉开距离,怆然道:“殿下,你真的爱我吗?”
他拧了拧眉,看了眼洒在地上的酒液:“爱与不爱,有关系么?”
“当然有!”她抬起头,将酒杯中剩下的酒,一口饮尽:“婚姻是神圣的,两个并不相爱的人结为夫妻,是对婚姻的一种亵渎。”
他挑眉:“你怎知孤不爱你?”
她苦笑:“我不知道殿下是怎么想的,但我……我不爱你。”
“你不爱孤?”他迈出一步,再次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那你爱谁?”
“我……”她忽然不知该怎么回答。爱谁?我爱的人,当然是你!可又不是你,不是你现在这个灵魂。
“嗯?说啊,你爱谁?”他伸出手,轻轻挑起她的下巴。
她闭上眼,沉默了片刻,低低开口:“殿下,您相信前世今生么?”不等他回答,她又接着道:“以前我也不信,但我现在信了,或许说出来会让殿下取笑,但是……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我喜欢殿下,想和你携手一生,白首到老,可……可你并不是那个人,不是我记忆里的他,虽然你就是他……不过在我心里,在这个奇怪的世界中……你和他是完全不同的。”
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整个人一团混乱,语无伦次,双眸紧阖,几乎不敢去看对面那人的表情。
故而她没有看到,面前之人,那双曜黑深邃的瞳仁,渐渐涌起一层水雾,似春日荡漾的湖水,多情而温暖,深情而刻骨。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殿下,如果不爱,就请放手好吗?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接受现在这种……”
“钰儿。”
低低的一声轻唤,直达心底,沉寂的心扉,也因为这两个字,而剧烈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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