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出生的时候,不知道该算幸运还是不幸。如果说幸运呢,那时候中国整个社会正在进行一场大变革。这一场变革,从1977年下半年开始启动,一直影响到我博士毕业。它可以说清晰地改变了我们全家人的命运。我妈之所以敢奢望我成为铁娘子那样的人物,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这一场变革,让我妈一步一步实现了很多她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变革。
是的,以前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一切,却在此后的几十年里,一步一步实现着。
这种实现的进程虽然很艰难,但我妈觉得,她能做到,她托举起来的女儿,要在一个崭新的舞台上实现更多,也是很简单的事情。我无法告诉她,底层逻辑虽然都是整个宇宙法则,但在不同层级,游戏规则还是有所不同的。有些游戏,我虽然看得到它的规则,却也知道,有些规则,我还没有做好面对的打算。
小时候读《射雕英雄传》的时候,里面有一个情节特别吸引我的注意,那就是最毒的花旁边一定有解药。
我在认识世界的时候,首先认识到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底层法则,它基于人最基础的认知,善良。但是,在这最基础的认知之下,随着社会的分层和流动需要,我们会看到丛林法则中非常关键的信息。这些关键信息让我们知道,在很多内容相辅相成、相反相成。我们接触一些社会真实的美好的时候,也能看到,这些美好的东西,会被觊觎,会被摧毁,甚至可能因为一些欲望难以控制而难以感受到它的美好。
政府桃是我妈能够感受到的,在乡村难以独立存活的存在。事实上,并不是它无法在乡村里存活,而是,当它单独一棵出现在其他桃树面前的时候,它便无法正常生长。除非,我妈有知识有决心还要有足够的说服力,将这种桃子的树枝嫁接到其他的桃树上,让这十里八乡的桃树都成为这种类型的桃子。
可惜,我妈当时没有这知识,也没有这意愿。她大约看到了政府桃这种特殊的比较美好的事物在乡村难以存活,于是,在能力有限的情况下,她选择了远离。她的远离,赶上了一个比较适合她的环境和比较适合她的政策。所以,我妈和我们那个家得以迅速成长起来。
但我妈是无法看到我的环境和社会给我的考验的。人们常常在说格局,人们常常在说情怀,人们常常在说眼界,人们常常在说思维的高度,人们常常在说降维打击……其实,在很多时候,人们并不是不想打开格局,并不是不想拥有情怀,并不是不想提升思维,并不是不想进入高维,并不是不想扩展眼界,但所有这些都不是说一说就能有的东西,而是要清晰地在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时,一步一步去体会,去领悟。
仅仅何兹全先生在他九十余岁写下的一句“诚之者,得其善者而固执之,不以所已藏害所将受”,前半句,我用了十年才有所“固执”,而在十年之后我才渐渐懂得了“固执”容易影响自己接受更好的,此后的人生,至今仍旧在固执和不能固执的各种选择中挣扎着……
“易珩,你的执念太深了,如果是我,肯定早就放弃了。”有朋友叹息。我知道,朋友是在说我过分执着于让我妈最后阶段得到最好的照顾。可能吧,但我却也知道,如果我不坚持,我可能会感觉自己辜负了那个温暖的后背,那个经常在雨夜毫无怨言地撑着伞背着我走着泥泞坑洼小路前去卫生所的温暖后背。
那时候的记忆里,那个后背,基本上就是我妈的后背。只因为,我爸很少在家,忙于工作的他常常在单位里休息,一个星期大约返回家中一两趟。那时候的我妈,不仅要负担起家里的很多事,还要顾好其他家庭中男人干好的各种活。在我出生之后,她还要想方设法让我得到更好的照顾。
也许我妈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在农村里养鸡、养猪换来的钱,用于还债和照顾一家老小,杯水车薪,捉襟见肘。要节流,更需要开源。
也许我妈渐渐清楚了,一个家庭中夫妻两人分在两个地方生活,会有太多太多其他人难以认识和理解的艰难。要发展,一家人必须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出生后医疗费用的增加是否也成为我妈坚定要走出山村的决心?但我知道,随着改革开放的进程不断通过收音机和电视机里的声音让我妈听懂后,她的心活跃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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