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要上学!”
依然鼓足勇气,对父亲说出了这句在她心头盘绕了很久的话。
“你说的是?”
丰云对依然的话感到很惊讶。
上冬学吗?
冬学不是上着吗?自己没反对,缪春香也不再反对了呢。这不,都上几个月了。
“我——要——去——村——小——上——学!”
丰依然一字一顿地说。
“我其实是不反对你上学的,从一开始,我就认为你应该和五儿一起上学,可是,你妈——”
“我不管,这一次,我一定要去!”依然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你看,你十二岁了,早已错过了上学的年龄——你觉得你和那些六七岁的小娃坐一起上学,你不会难为情吗?一般正常情况,十二岁都小学毕业了。况且,五年后,你都十七岁了,该说婆家了,才能熬到小学毕业……”
“五儿不是也才上三年级吗?她也是十二岁!”
“她到底上三年级了!你呢,你这时候才去,就只能上一年级……”
“我也可以直接上三年级……不!直接四年级五年级都行!”依然说。
“你行吗?学校能同意吗?而且,你直接上四年级五年级,刚去就毕业,那还不如不去!就在冬学里认几个字,我将来争取把医术传给你,你做个医生,也不错的啊!”
丰云说这个话有些保留,他还不确定缪春香会同意他把医术传给依然,按缪春香的意思,是要把医术传给丰富的。
“韩先生说,冬学里学的东西不算学历,得不了小学毕业证,得不了小学毕业证就不能考初中,不读初中就考不了高中,不考高中就上不了大学……”
丰云吃惊地看着依然。
她的话让他惊讶不已。什么?这孩子还要想上大学?
“我——将来——要读大学!”
依然说得很确定,很严肃,看她表情,像在宣誓。
原来,那天从龙凤镇返家,依然邂逅了韩侨生,是韩侨生的一番话,让她豁然开朗,也让她下了决心。
韩侨生和丰依然两人走在返回龙凤湖的山路上。
韩侨生说:“我这次去县里,教育局长给我说,要让我去村上的小学校或镇中学教书。我可能就要走了。我走后,不知道这冬学还能不能坚持办下去。如果不能坚持,你岂不是又不能学习了?我想了个办法,你可以去村上的小学上学。”
依然说:“可是,我没去过学校……我能行吗?”
韩侨生温和地说:“你那么聪明,怎么不行?你要有自信!”
“可是——可是——”依然欲言又止。
“别可是了!没有文化,将来你凭什么自立于世?你看这个龙凤湖,虽然风景是不错,但这样闭塞,你准备一辈子把自己拘束在这里?不想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可是——可是——”
“你怎么还可是?”韩侨生想都没想,“拿出你当初跳湖的勇气来,去学校难道比跳湖还难?”
韩侨生只顾自说自话,忽然发现身后没了声响,回头才发现依然还在远处。
她蹲在路边哭了。
韩侨生退回去,大声吼道:“丰依然我告诉你,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你可能以为龙凤镇就是最好的了,我告诉你,离龙凤镇五十公里以外,还有龙溪县,离龙溪县一百多公里,还有龙江市,离龙江市一千公里之外,还有你们的省城……成都,成都有多大?一百个龙凤镇也没那么大!成都平原,平得像龙凤湖的水面一样,汽车随便跑,都不用修公路……”
韩侨生忽然住了口,他发现丰依然哭得更凶了。
韩侨生歇了一会,又说:“哦,依然,你别难过,我是为你好!你不知道,还有北京,上海,天津,南京,一个个大都市,你可能连听都没听说过。你读了书,有了文化,将来你就可以走南闯北,可以出去见见世面……甚至可以去那些大都市生活,比如北京,上海!”
依然听了哭声,抬头看了韩侨生一眼,那意思分明是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韩侨生当然不了解丰依然的生存状况,就算来农村生活了大半年,他还是不了解。这就是城乡差别。
他一直以为丰依然是自己不爱上学,以为她是人们常说的那种逃学女孩,所以需要他来给她宣传学习的重要性。
丰依然蹲在路边,用手扯那路边的杂草,扯一根扔一根。
她那乌黑如云的秀发用一根皮筋扎成马尾,发梢披散在肩上,把大半个肩膀都遮住了。略显苍白的侧脸,被耳前的一束垂发差不多全遮住了,只看见一个翘翘的鼻尖和下巴。
韩侨生不想再勾起不愉快,小声说:“走吧!”
丰依然站起来,慢慢地跟在韩侨生后面。
刚回到龙凤湖边,迎头碰见了丰云。
韩侨生老远就大声打着招呼:“丰大叔,你好!”
丰云看见依然和韩侨生一起回来,疑惑地说:“韩……侨生老师,你去哪里发财来?”
丰云本想叫他韩先生或韩老师,可是见对方亲热地称自己“丰大叔”,又觉得该回叫他名字,可是又觉得不妥,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了。
韩侨生说:“丰大叔,你太客气了,你叫我韩侨生就行,或者叫侨生也可以!我是去县城里来,是教育局有事找我。”
丰云这才想起来:“哦!你是昨天早上出山去的!瞧我这记性!”
韩侨生笑一笑说:“怪不得,你这两天事情多。”
丰云笑道:“可不是!这都把我忙糊涂了!”
韩侨生问道:“你这是去哪里来?”
丰云说:“七队李有财家的娃病了,我去给瞧病来着。”
分手时,韩侨生忽然说:“叔,我空了去你家看你和大婶。”
丰云以为他随便说说,没想到,有一天傍晚,他还真的来了。
“哟!韩侨生!”丰贵一见韩侨生,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一拳砸在他背上。
韩侨生痛得皱了皱眉,随即笑了,露出两排又白净又整齐的牙齿,让丰贵眼前一亮。
丰贵原本想笑一下,在韩侨生灿烂的笑容面前,他忽然有点自卑。农村孩子,本没有刷牙护齿的意识,加上从小染上了抽烟的习惯,所以丰贵虽然小小年纪,一口牙齿焦黄。
但他还是微笑了一下。
几天前那个晚上,韩侨生在丰家住了一宿,两人年龄相仿,谈了半夜的心,年轻人单纯,一句话投机就成了朋友。
韩侨生说是为了依然读书的事情而来,其实也是想找丰贵来玩。
他来到龙凤湖好几个月了,几乎还没交到朋友。一般的没什么文化的人,和他没有共同语言,思想不在同一频道,交流有限,像丰贵这样读过几天书的,他还没有如何接触到,所以难免孤独。也正因如此,那时候他才天天去龙凤湖,夜夜在湖边徘徊,甚至产生轻生的念头。
好在他遇见了丰依然!
与其说是他韩侨生救了丰依然,不如说是丰依然救了他韩侨生。
或许,有轻生念头的人,都在钻牛角尖,认为自己是最惨的,当看见有人和自己一样惨甚至比自己更惨的时候,也许就会收回轻生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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