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水之源在晋北,这里春夏两季南来北往的商船极多,但此时已入冬,加之这两日一直阴雨绵绵,渡口上就只泊了几艘小船。
船身破旧的不要,船篷太薄的不要;艄公长得丑的不要,太老的不要,没力气的不要,挑来挑去,无恤只挑中了一艘青篷小船。
我昨日答应了阿鱼要雇两艘船,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无恤一句话堵上了。他说,方才在市集给我买木炭,买火炉,现在没那个闲钱再多雇一艘船了。
他说这话时,沉甸甸的大钱袋子就挂在腰上,别说雇两艘船,就算要买两艘船,再买两个划船的奴隶都足够了,可他就是死活不肯再雇一艘。可恨我这次出门忘带了钱袋,囊中羞涩,也只能忍气吞声。
阿鱼上船的时候,脸色比我还要难看。对他而言,坐车再难熬,总也不过十天的光景;可坐船,至少一坐就要两个月,我和无恤这样尴尬别扭,他也爽利不起来。
我自觉对不起阿鱼,上了船后,便努力找话与他谈天。
阿鱼似乎对我的陶埙很感兴趣,直嚷着要再听一遍梅树下的曲子。我见无恤没有驳斥,便拿出陶埙吹奏起来。
冬日行舟,寒空暗暗,水面之上又只有我们这一叶扁舟欸乃向前。埙音本就空寂哀婉,再配上黄昏淅淅沥沥的愁雨,一曲悲歌只吹得划桨的艄公都落下两行浊泪来。
一曲终了,船舱里沉默了。
三人对坐,各自胸中都有各自的回忆敲打心门。
傍晚,船篷外的风声越来越响,没有夕阳,没有晚霞,暮色下的河面阴沉得如同一条灰黑色的长带。
“客,今晚就在林子里过一宿吧!”艄公就近寻了一片树林系了舟,此时逆风行舟太耗体力,他已经大喘不已。
无恤点头,众人下了船。
阿鱼跟着无恤开始搭建今晚避风的草棚,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午后买的黍团子往嘴里送去。
“这干巴巴的冻团子姑娘还是别吃了!我给姑娘捉鱼熬汤去!”阿鱼蹿过来夺了我手里的团子往自己嘴里一塞,含混道,“姑娘,你赶紧帮我家主人搭棚子去啊!两个人干活儿,那才有意思哩!”他说完朝我挤了挤眼睛,回身借了艄公的一应渔具就跑了。
阿鱼的心思我明白,可无恤压根儿不打算给我任何插手的机会。他在我旁边走来走去,却仿佛我根本不存在。
“你我如今就连做做样子的朋友都不是了吗?”我垂手站在他身旁,懊丧不已。
无恤抬头看了我一眼,依旧无言。
我心里像是被人堵了一块石头,闷闷的,喘不过气来,直想大叫一声甩开这尴尬的沉默,可在他面前,我连叫都叫不出来。
阿鱼给我捉来了一篓小鱼,我煮了稷羹,吃完就已经到了入睡的时间。艄公和阿鱼躲进了一间草棚,无恤躲进了另一间。我看着火堆里熊熊燃烧的木柴,默默地躺了下来,蜷起了冻僵的手脚。
一夜无眠,往事如冰冷的蛇在我心中游走。当身前的火焰变成一堆冰冷的灰烬,当深紫色的天光再一次从东方亮起,我注视了一夜的草棚依旧冰冷沉默。
不被爱着的人却依然渴求被爱,这才是我如今最大的悲哀。
这一路,我终于学会了自己劈柴,搭草棚,设捕兽架,可我的独立却让无恤更加阴沉。他很少同我说话,每次开口总会在我身上挑些无关紧要的毛病,或是指派我做些我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也许,他在等我屈服,等我伏在他脚下,哭诉我离开他后的痛苦,告诉他我有多么渴望再次得到他的垂怜。可我不会那样做,因为我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在他面前跪倒,他只会更加冷酷地离开。
半个月后,我们的船来到了郑国。一场大风雪,将我们困在了一个叫作怀城的地方。怀城是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它的馆驿只有十几间房。此时天还没黑,馆驿里就挤满了躲避风雪的人。
“主人,那边喝酒的怎么看着像是卫国的孔大夫啊?”走进馆驿的大门,阿鱼指着大堂角落里的一桌客人小声说道。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吵吵闹闹的酒客中坐着一个四十多岁年纪、宽额大鼻、一脸愁容的中年男人,男人左手边还坐着一个包青头巾的老妇人,妇人低着头看不清脸面,但瑟缩的肩膀显露出了她此刻的不适与窘迫。
“你们先找地方坐下,我过去看看。”无恤朝中年男人走了过去,男人一见到他立马就丢下酒碗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阿鱼旋即也探手去抽自己的弯刀。
“别急,孔悝不是你家主人的对手。”我按住阿鱼的手,转脸去看角落里的三个人。
馆驿里太嘈杂,无恤和孔悝说了些什么我听不见,只看见孔悝脸上的神情由最初的惊恐变成气愤,继而又露出了哀色。
“姑娘,这孔大夫不在帝丘当他的相爷,怎么跑到郑国来了?”阿鱼抢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我看了一眼孔悝,唏嘘道:“权臣遇上恶君,只怕是从卫国逃命出来的。”
无恤的话很快就证实了我的猜测。
原来,蒯聩当上卫君后,杀了一大批当初反对立他为君的大夫。孔悝本是蒯聩的外甥,又在夺位之争中立了大功,他原以为蒯聩杀人的刀怎么都不会举到自己头上,哪知蒯聩今夏在宫中设宴,竟以赏赐为由,骗他入宫饮酒,想要将他于酒宴之中毒杀。幸而,孔悝得到亲随的密报,才连夜带着老母妻儿逃出了帝丘。
无恤的眉头自见了孔悝后就再也没有松开过。我知道他是在担心邮良此番使卫的结果,而我却担心我们这一趟宋国之行要白跑了。
这一场暴风雪一刮就刮了整整八天,外头的河面结了冰,路面也结了冰。馆驿里的人谁都想走,却一个都走不了。
明明还在冬天,却非要去摘秋天的果。晋侯和赵鞅一个疯狂的念头害得我要在这么个陌生的驿站里,冰冷守岁。想想这一年过得着实太快,“锁心楼”里翻阅密档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可一转眼又是一年岁末。
一年前的今天,我在“锁心楼”里找到了两份智氏派人探访鲁国公输一族的记录,一份写在周王二十三年,另一份写在周王二十五年。
周王二十三年,智瑶的爷爷让天赋异禀的公输班在自己的寝幄底下打造了那间关押阿娘的密室,作为“幌子”,他又让公输氏一个叫宁的人给史墨打造了一辆“七香车”。周王二十五年,也就是阿娘被盗跖救出密室后的第二年春天,年少的智瑶亲自去了一趟鲁国,找到当年建造“七香车”的公输宁又另造了一辆“七宝车”送给晋侯。
智瑶赴鲁的时机实在太巧,这不由得让我怀疑“七宝车”的建造者曾经大名鼎鼎后来却突然销声匿迹的公输宁实际上又为智氏暗建了一间密室,而这间密室关押的就是我多年苦寻不见的药人。
晋侯的“七宝车”我没见过,但史墨的“七香车”就停在太史府的后院。史墨不喜欢那辆车子,也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提起那辆车子。我回到新绛后,曾试着向他询问公输宁的下落,却被他一句“不知道”就打发了。后来,我又找机会问他讨要过那辆“七香车”,也被严词拒绝。世人皆传公输宁已死,但我不信,于是又托人另送了一封信到鲁国,请端木赐帮我打探公输宁的下落。
信送出去四个月后,我得到了孔夫子与世长辞的消息。那个倔强的老人在四月春景最好的日子里,永远离开了这个被他关怀、期待,却始终摒弃他的世界。千里之外,我在晋国萧瑟的秋风里遥拜东方,也深知三年之内,在夫子墓旁结庐守孝的端木赐是不会再给我回信了。
鲁国与宋国毗邻,也许在见过宋太史子韦后,我可以亲自去一趟鲁国,去拜祭孔夫子,顺便见一见端木赐,再在曲阜城里打听一下公输宁的事。这样,我也就不用再和无恤同车同舟一起回新绛了。
我正想着,门外的走道上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客,你的热水送来了。”有人轻叩我的房门。
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驿站里的仆役,他朝我弯腰一礼,递上来一只黑陶水罐。
“小哥送错了吧?我还没问你们管事要热水呢!”
“这是楼下独手客让奴送来的。”仆役恭声回道。
“哦,那”我接过水罐想要道谢,送水的仆役已经转身下楼走了。
今晚是岁末,无恤似乎是和孔悝喝酒去了。阿鱼方才来说,明天不管下不下雪,我们都要动身去商丘了。孔悝这次带着老母妻儿,也是要往宋国避难去的。无恤打算赶在他前头,趁宋公还不知道卫国的局势,先探一探宋公对结盟的意思。
驿站之外,风雪大作,如狼般吟啸的夜风席卷着鹅毛大雪扫过田野、河谷。这样的天气,坐船是不可能了,若是要换马车出行,我这半废的脚也是该好好泡一泡了。
换了亵衣,烧了木柴,罐子里的水温变得刚刚好。我坐在床榻上把脚泡进热气蒸腾的水盆,冰冷僵硬的脚丫在热汤的抚慰下渐渐变得温暖起来。
可是,房间里怎么隐约多了一股花香?是我闻错了吗?这次出行,明明没有带香囊啊。我这样想着,人忽然觉得有些眩晕,这时抬眼再看脚边的那只黑陶水罐时,心中即刻大呼不妙。
我起身想要迈出水盆,可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开始摇晃旋转。人摔倒在地,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只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一片浮云上,升升降降,最后一闭眼就晕了过去。
黑暗中,我时浮时沉,耳边有刀剑相交之声尖厉刺耳,有冰雪呼啸之声排山倒海。
几声惨叫过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宁静。半晌,只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在我耳边急唤,阿拾,阿拾
这一定还是梦。自我去年回到新绛见到他,他就再也没有唤过我的名字。姑娘来,姑娘去,倒好似我真的只是一个与他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想到这里心里一酸,干脆放松了身子,任自己在虚空里飘浮。
“她的手怎么这么凉?脚上的伤口止住血了吗?”
“止住了。”
“那人怎么还不醒?”
“姑娘一看就是被人下药了,药性还挺重。可下药的人都死了,咱们也没处找解药去啊!”
“那你赶快找个医师来啊!”
“主人,这大半夜的,天又黑,雪又大,能上哪儿去找医师啊?姑娘自己就是半个神医,她包袱里多的是药,要不你给找找?”
“拿来给我!”
有人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头,将我温柔地抱在怀里。不一会儿,一阵奇异的药香充满我的鼻腔。只可怜我身体四肢皆不能动,唯有在梦境里轻叹摇头,这人挑来挑去竟拿了醉心花做的药包来治我,我这一回怕是要睡上三天三夜了。
再醒来时,依旧是晚上,屋里点着灯,窗外的风倒似停了。
阿鱼闭着眼睛靠在我床尾,无恤并不在。我想张嘴发出点儿声音来,但嘴巴里又干又苦,舌头贴着上颚的皮,动都动不了,两只脚也一抽一抽地疼。
“阿鱼?”空咽了半天口水,我终于叫出了两个字。
“在!”阿鱼一个激灵猛蹿起来,冲上来就要扶我。我连忙摆手,示意他先给我倒碗水来。
“我睡了多久了?”我哑着嗓子问。
“姑娘睡了都快三天了,主人可是把怀城能请的医师都请来了,可惜没一个有用的。”阿鱼拎起桌上的提梁壶,又给我满满地倒了一大碗水。
“他现在人呢?”
“外头套马呢!幸好姑娘醒了,不然我家主人要连夜赶到都城去给姑娘找医师了。现在外头大雪下得连路都瞧不见。”
“我没事了。”我喝了大半碗水,才感觉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我这些日子身子虚,不受药,不然也不会昏上那么久。”
“姑娘可把我们都吓死了。”阿鱼接过我的碗,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身风雪的无恤迈步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竹笠,身上披着蓑衣,整张脸被风雪冻得发白,两只耳朵和鼻子却红得发亮。见我醒了,他也不说话,只拿着竹笠,披着风雪站在门边看我。
“主人,姑娘醒了,今晚你不用赶去郑都了。”阿鱼见我们俩都不说话,急忙跑上前拿走了无恤手中的竹笠。
“我看见了。”无恤转身脱下蓑衣,没好气地瞥了我一眼:“太史府的庖厨天天都往城外竹林运食盒,难道食盒里装的都是石头不成?轻得风都能吹跑,也不怪别人下药重。不会办事,只会添乱。”
“你”瘦了赖你,昏久了也赖你,也不知道是谁乱给我闻的什么醉心花!我瞪了无恤一眼,转头对阿鱼道:“给我下药的是这馆驿里的仆从,我这房里没丢什么东西吧?”
“姑娘,他们要偷的是你这个人啊,送水的仆从都已经被人灭口了。”阿鱼心有余悸道。
“灭口了?!”我大惊。
“送水的人大前天晚上就不见了,尸首被人在河里发现的时候都冻成冰条子了。大半夜的,谁会去冰河里打水?这肯定是有人要杀他灭口,硬给丢河里淹死了。”
有人故意要劫我?为什么呢?我如今与晋国赵氏已没多大关系,劫我的人肯定不是冲着无恤来的;智瑶也不可能,他若是要劫我,没必要派人跟到郑国来。莫非是她?那天在大堂里,那个饮菊的男人,我分明也在哪里见过
“你想到什么了?”无恤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理了思绪道:“那天我们碰见孔悝的时候,他邻桌坐了一个男人。那么冷的雪天,别人都在喝酒,只有他在喝水,水里还泡了黄菊,地上也倒了很多花渣子。他在那里已经坐了很久,而且我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可又想不起来。”
“会不会是陈逆的人?”无恤问。
“大哥?不可能。他若是要带我走,绝不会让手下杀一个无辜的人灭口。”
“哦,你倒是很了解他。”无恤眸色一暗。
“劫我的人都被你杀了?”我问。
“杀了三个,自杀的人只有一个。这四个人在路上跟了我们很久,我在树林里那么冷落你,他们都不敢下手,还非得等到我喝醉了才动手,真是瞧得起我赵无恤。”
“哦”阿鱼一拍桌子,恍然大悟,“难怪那天想住店的人那么多,就咱们能有两个房间,还偏偏隔那么远,敢情都是贼人安排好的呀!”
“你见到的男人,长什么模样?”无恤问我道。
“三十出头的年纪,相貌极好,仪态也极好,眼角和我一样有一颗小痣,右手藏在袖子里,该是个惯用左手的人。”
“死的人里面没有他。”
“嗯,我猜也是。”
之后这一路,无恤再也没有给我任何独处的机会。每晚一到驿站,若是有房,定会要上两间,一间给阿鱼,另一间他与我同住。每天早上,阿鱼看我们的眼神都极暧昧,可他哪里知道我们一个床上一个地上,长长一夜连半句话也没有。我听着无恤的呼吸声,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倒是不翻身,只是每天一上车就开始闭眼打瞌睡。阿鱼见他精神不济,看我的眼神就更暧昧古怪了。
这一趟,我们从西往东行了千里路,从飞雪寒冬一直走到了吐芽绽叶的春天,终于在二月底赶到了宋国的都城商丘。
阿鱼替无恤往宋太史府上送了拜帖后,等不及地要往扶苏馆去。雍门街的女人、扶苏馆的酒,对阿鱼来说,前者的吸引力远远不及后者。虽然,他不善饮酒,酒品也差。
“姑娘,这酒屋就是香啊!连墙都是香的。”阿鱼一走进扶苏馆的大门就开始东摸西看,馆里的侍从瞧见了,立马要上前来阻止,可一瞧见阿鱼身后戴冠佩玉的无恤时,脸上就又堆满了笑,腰一哈,小碎步一踩,刺溜就到了跟前:“客打哪儿来啊?要喝点儿什么呀?外堂还是内室啊?”
“内室。”无恤蹦出两个字,那侍从脸上的笑就更明媚了:“内室,三位”
“什么意思啊?”阿鱼低声问。
“里面喝的酒和外面不一样。”我指了指内室地上一排排刻花的红陶小瓮。
“哦,怎么不一样?”
“贵。”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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