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焦原山上过了两夜后,第三天夜里我们终于到达了临近大海的一座小渔村。村里一对以打鱼为生的老夫妇收留了我们。
这时候天空中无星无月,天与地都被一片深沉的黑暗笼罩着。我站在屋顶上眺望不远处的大海,却只能听到一浪接一浪的潮声。
这一夜我枕着亘古不变的潮声幻想着大海的模样,期待和兴奋让我几乎无法入眠。
第二日天未亮,无恤把刚刚睡下的我背出了寄宿的小屋。
“阿拾,你不是说要看日出吗?太阳要出来了,快醒醒。”蒙眬中,无恤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努力半撑起沉重的眼皮,把脑袋从他背后探了出去。
“骗我天还黑着呢”我嘟囔了一声,又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可就在我闭眼的一刹那,睫毛上突然出现了半圈金红色的光芒。
是阳光吗?那刚刚看到的青紫色,不是天空,是大海!
我的精神突然为之一振,立马睁开了眼睛。
啊,原来这就是大海
我盯着晨色中青紫色的大海,从无恤背上跳了下来:“这里就是你说的世界的尽头?这就是天与地交合的地方?”我踩着脚底微凉绵软的细沙朝大海奔去。
“那是什么?是太阳?”我站在这一望无垠的大海前,指着天际一道闪着红光的弧线,转头问无恤。
“嗯,这地方叫作甘渊。在东夷人的传说里,太阳在经历了漫长的黑夜后会变得污秽,女神羲和就在这里为太阳洗浴,以求每日普照万物的太阳都是洁净的。”
“羲和?你昨晚说这渔村里住的都是羲和族的后人。”
“嗯,羲和族在这里已经住了几千年,这海滩就是他们每年祭祀太阳神的地方。甘渊之水可除秽,你说我们这两个坏人是不是该同太阳一起好好洗洗?”无恤笑着拖着我的手慢慢地走进了海水里。
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原来这里就是甘渊啊
我站在冰凉的海水里,出神地望着东方那一条金红色的弧线,脚下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地打在小腿上,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轻,轻得好像浪尖上的一朵水花。
“快看,太阳快从海底跳出来了。”无恤松开我的手,朝水天相接的地方遥遥一指。
“红云儿,我我好像要站不住了。”我话没说完,身子一晃已经一屁股坐进了冰凉的海水里。
无恤看着我微微一愣,而后仰头大笑起来:“傻丫头,你是真的打算在这里洗浴吗?”
“不许笑”海水一波波地拍打在我胸前,我抬起头,在与我面对面的地方,一轮红艳艳的太阳突然从海底探出了半个脑袋,它像个爱看热闹的孩子笑嘻嘻地扯着一片五彩的云霞偷偷地打量着我。
“你若真想在甘渊洗浴也得等正午啊,早晨水里凉,快起来吧!”无恤笑着朝我伸出手,我看着他点了点头,伸手扣住他的手指猛地往下一拉。
无恤的手像是一尾狡猾的鱼,它滑过我的掌心一下就逃走了。我的身体失去了依托,被一个紧跟而上的浪头直接冲翻在了海滩上。
无恤放肆的笑声再一次响起,我埋头在沙滩上,觉得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丢脸过。
“笑什么笑?坏人!”我捂着脸从海水里坐了起来,头发上、脸上沾满了黄褐色的海沙。
“怎么了?恼了?”无恤在我背后笑问。
我不去理他,自顾自气呼呼地捧了一把海水去洗脸上的海沙。
“我有东西要送你,若是你不转头,我可就要把它扔了。”无恤在我身后笑道。
“谁要你的东西!”我起身往大海深处又走了几步。
“那我可扔了?”
“扔远点儿。”我解开自己的头发,把沾了沙子的一边浸进了海水里。
“可怜的蠵龟,神子说她不要你”
“什么?!”我闻言猛地回过头,只见无恤抱着一只巨大的赤背蠵龟站在离我不远处的海水里。
“蠵龟,真的是蠵龟!”我撩起头发,踩着水跑到无恤身边,“你是从哪里抓到它的?它还活着吗?”我喜出望外,伸手去摸蠵龟红褐色的甲背。
“小心它伸出脑袋来咬你!”
“这世上原来真有蠵龟,我之前只在医尘的医卷上看过。”我兴奋地用指节敲打着蠵龟赤红色的龟背,对巫士来说,赤色的龟背是可以通神的圣物。
“阿拾,想看看它爬得有多慢吗?”无恤又露出他狐狸一般的笑容。
“想。”我甫一点头,那只可怜的蠵龟就被无恤“嗖”地一下远远地扔在了沙滩上。
“天啊,它会被你摔死的”我大惊失色。
无恤擒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拉进了怀里:“不急,它会很慢很慢地爬回来”他呢喃着,于浩瀚大海之中俯身吻上了我的唇。
“你们在干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无邪的声音突然在我们身后响起。
我猛地一把推开无恤,转头看见无邪正抱着那只蠵龟呆呆地站在我们身后。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满脸发烫,尴尬地将贴在两颊的头发别到了耳后。
无邪看着我却不说话。我胆怯了,只能向身旁的无恤投去求救的目光。
无恤朝我眨了一下眼睛,起身将浑身湿淋淋的我从海水里半抱了起来。
“狼崽,你来得正好。昨日答应了要请你吃烤贝,现在和我一道去捡些干柴生堆火吧!”
无邪没有理会他,咄咄逼人的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脸。现在我该对他说什么呢?我愣愣地看着无邪,脑子里一片混乱。
三个人之间的气氛因为沉默而愈加难堪,无恤见状在我背后轻轻推了一把:“你还傻愣着做什么?不怕着凉啊?快,去问宿家的阿婆借一套旧衣,身上这套湿衣服一会儿拿出来我替你烤干!”
“哦,好,马上就去。”我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拉起裙摆飞快地朝渔村跑去。
宿家的阿婆见我浑身湿答答的,连忙回屋给我找来了一件干净的粗麻布衣:“女客真贪凉,怎么这么早就下海了?来,赶紧换身干净的衣服。”
“谢谢阿婆。”我合上房门脱下身上的湿衣服,接过干布胡乱擦了擦身子,“阿婆,刚才我在沙滩上看见蠵龟了,阿翁平日出海打鱼那么辛苦,你们怎么不捉一只蠵龟卖去大城?”
“蠵龟?女客说的是赤壳龟吧?”阿婆笑着抖开手里的布衣披在我身上。
“嗯,这蠵龟的血可解刀剑之毒;龟壳做的发簪若是成色好,在临淄城至少也可卖两金。”
阿婆一听连忙摆手:“捉不得,更杀不得的。赤壳龟是我们海里的神物,我们世世代代出海都要靠它的庇佑才能避风避浪。神龟一年只在这个时节上岸产卵,女客这几日要是在沙子里找见龟蛋,千万要埋回去。”
“阿婆放心,记下了。”我系好腰上的束带,朝老阿婆弯腰行了一礼就抓起湿衣跑了出去。
等我重新回到海滩时,无恤已经在沙滩上生了一团篝火,那只长着棕红色外壳的蠵龟还在不远处的沙滩上努力地刨着坑。
“无邪呢?”我把湿衣服递给无恤,左右转了一圈都没看见无邪。
“他突然说想喝酒,我就把匕首给了他,让他去渔村里转转,看有没有人愿意和他换酒。”无恤在篝火旁用几根树枝搭了一个晾衣架,把我换下来的湿衣服摊开挂了上去,“阿拾,无邪虽说自小和狼群一起长大,可他毕竟是个男人,你一直把他留在身边,总会有不便的时候。这几年,你老想着要把四丫头嫁出去,你就没想过也替无邪寻门亲?”
“这个我还没想过,不过他以后若真有了喜欢的姑娘,我自然也会替他张罗。”我抱着膝盖在沙滩上坐了下来。大海的另一头,新生的朝阳已经褪去了它深红色的外衣,白色耀眼的光芒让人无法睁开眼睛直视它。
“你现在说得倒轻巧,只怕你到时候舍不得。趁狼崽现在还没回来,你最好先想想待会儿要怎么同他解释刚刚的事吧!”无恤轻笑一声脱下身上的衣服,转身朝大海走去。
“你去干吗?”我叫道。
“狼崽去村里换酒,我下海去逮几只螃蟹,摸几个贝子,烤好了等着他。”无恤没有转身,只朝我扬了扬手里的衣服,大步冲进了海水里。
需要解释吗?男女之事,盗跖一定教过他吧
远处,无恤已经一头扎进海浪里不见了踪影。我拾了一根小树枝,蹲在闪着点点金光的沙滩上,轻轻地划拨着脚下的沙粒。
“无邪娶妻”我看着自己写在沙滩上的字,突然陷入了沉思。如果有一日,他娶妻生子离开了我,我会难过吗?会不舍吗?在过去的日子里,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过伍封和伯嬴的婚礼,想象过无恤成为赵氏世子后妻妾成群的后院,可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无邪的婚礼、无邪的女人、无邪的孩子因为在我心底早已认定,他永远不会离开我。
“只要你不死,到哪里我都陪你去。”这是他许给我的誓言,他是我最纯真的孩子,我相信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伍封已经舍弃了我,无恤也注定不会属于我一个人,只有无邪,只有他是我一个人的。他的肩上没有家族的使命,他的心里没有对权力的欲望,如果这一世真的会有一个人陪我千山万水、风雨无阻地走一路,那么,那个人一定会是他。
这就是我拒绝他长大的理由吗?这就是我心底真正的理由吗?
我用树枝划去了沙滩上无邪的名字,怔怔地站了起来。
因为害怕孤独、害怕被抛弃,我才会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抗拒他的成长。因为羡慕他的单纯,贪恋和他在一起时的轻松,我才宁可让他一辈子只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拒绝了无恤的建议,哄骗了无邪的感情,是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永远会是他生活的全部,他才不会离开我。
可是,为什么我会如此自私?为什么我从没想过给他自己选择的权利?
我站在无边无际的大海前,再一次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丑陋的内心。
“阿拾?”
我转过头,披散着栗色卷发的无邪正抱着两只酒坛站在我身后。
“你怎么了?你在难过?”他眉头一蹙放下两只坛子,几步走了过来。
我看着眼前的人,羞愧、悲伤犹如潮水一般从心头席卷而过。
“我不问了,你别难过了。”无邪摩挲着我的脸颊,低头漾起一个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你看,我现在没有不开心,你也不要不开心啊!”
“无邪,对不起”我把他的手抓在手里,强忍下心中汹涌的情绪,认真道,“无邪,从今天起,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只要是你想知道的,只要我懂,我一定都告诉你。”
无邪先是一愣,而后笑着一挥手:“我不想知道什么。喝酒,我们喝酒吧!我拿赵无恤的匕首换了两坛海蛇酒。”无邪指了指地上的两只黑陶坛子,又弯腰拾起了一枚倒扣在沙滩上的蚌壳,“就拿它做酒杯好不好?刚刚来的时候瞧见那边还有两个更大点儿的,我去拿来。”说着他拔腿就往海滩北面跑。
“无邪,你听我说!”我追上去一把拖住了他的手。
“不要说”无邪突然挣脱了我的手一把捂住了耳朵,“我不想听,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你前几日有那么多问题,现在我想要告诉你了,你为什么又不愿意听了呢?”我伸手把他捂在耳朵上的手拿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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