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我只身躺在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地上是平坦的岩石,摸上去有些潮湿,有的地方甚至长了厚厚的青苔。正上方的石壁上不停地有水滴下来,落在地上,发出叮咚的响声。
这是哪里?
我小心地坐了起来,摸索着想要走出去。
走了不到二十步,一个转弯,岩石后面隐约有光线透进来。
是洞口!我心中一喜,连忙往外跑了几步。
扒开洞口的藤蔓,才发现外面的天早已经黑了,空中一轮孤月高挂,连半丝云彩都没有。地上所见也只有重重树影,四周悄无人声。
我趁着月色转了一圈,发现这山洞位于摩崖山的山腰,洞口被茂密的藤蔓覆盖,看上去与周围的岩壁巧妙地融为一体,极为隐秘。离洞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处高约十丈的瀑布,在月光的照耀下,犹如一条发光的银练垂挂在山间。
夜风卷带着细小的水珠吹打在脸上,让我晕乎乎的脑子变得清明了些。
传说摩崖山下有一条摩崖溪,溪水常年不涸,即便是碰上旱年,也总有清澈的溪水流出。因此,不管是雍城里居住的国人,还是在城外居住的野人,所有人都相信这里的溪水能治百病。有时候,邻近城池里的贵人也会慕名前来取水。如果,摩崖溪的源头就是我眼前的这处瀑布,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我顺流而下就能回到雍城郊外了?
现在虽说是晚上,但天空朗月高照,脚下青草、落叶清晰可见,我应该不用担心会失足落崖。踌躇片刻后,我决定离开。此时不走,待会儿等无邪回来了,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踩着岩石间的缝隙小心地爬到了溪边。溪涧旁虽没有路,但却有不少被水流冲下来的大石。我把裙摆抓在手里,踮起脚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走出了半里多地。
正当我心中升起希望之时,溪水却将我引进了一片密林。在这里,皎洁的月光被浓密的树叶遮挡得严严实实,走进去不到十步,眼前就已经漆黑一片。怎么办?还能继续往前走吗?也许一路听着流水的声音,我可以穿过这片树林。但不管会不会迷路,我的直觉告诉我,在夜晚进入密林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算了,只能回山洞里再等几个时辰,等天亮后再想办法下山了。
我沿路捡了一些干柴、树叶,希望待会儿能生堆火,驱寒避兽。
四儿此刻是不是已经回到将军府了?伍封知道我不见了吗?如果四儿傻乎乎地追着无邪上了山,那该怎么办?
“无邪啊无邪,你可真是害苦我了!”
事实证明我今晚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用坚木钻了老半天,手都已经累得抬不起来了,松木片上那小团干草,还是怎么吹都不着。
深夜,山里寒气重,只片刻,我的手脚就已经冻得冰冷。人一冷,就越发觉得疲困。背后的石壁浸了水,潮乎乎的,不能倚靠,我只能紧紧地抱住膝盖,努力熬到天亮。
刚闭上眼睛,洞外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狼嚎。我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有狼群!要是被狼群嗅到了气息,怕用不了片刻,我就会被啃成一副骨架。
我摸索着在地上捡了一根稍粗点的树枝握在手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洞口。我有太多的事情还没做,有太多的话还来不及说,我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洞口的藤蔓很快就被撕扯开来,一匹野狼嗖的一声跃了进来,紧跟着又跳进来几匹。黑暗里,四双绿幽幽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我屏住呼吸,拿着树枝慢慢地往山洞里面挪去,心里哀哭道:为什么之前在将军府的时候不和卫士们学几招防身的功夫?不然,此刻我起码还能奋力一搏,想办法逃出去,而不是在这里等着被吃掉。
四匹野狼在洞口转来转去,偶尔回头看我一眼。洞外还是不停地有狼嚎声传进来。它们现在不攻击我,难道是想等大家都到齐了才开始一起享用?
博览群书有何用?熟读兵法又有何用?此时此刻什么都救不了我的命。
伍封会来找我吗?如果他会来,我只希望这些狼能把我吃得干净些,那样起码比血肉模糊、肚破肠流要好看些。
早知今日会死在这里,我又何苦非要等到十五岁?有些话,过了今夜,怕是都要随我一起落到狼肚子里去了。
我这边正胡思乱想着,洞口的四匹野狼突然伏下耳朵,把尾巴夹在两腿之间,呜咽着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洞外变得一片安静。
奇怪,难道狼群已经退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往外走了几步,想透过藤蔓的空隙看看外面的情况。
这时,藤蔓中间突然伸进来一只手,那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把我硬生生拽了出去。
我吓得想要大叫,但喉咙因为过度紧张堵住了,只能发出几声嘶哑的喊叫。而待我看清洞外的一切时,却连这嘶哑的喊声也发不出了。
站在洞口,视线所及之处,数十双绿幽幽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我,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杀戮气息。这时,一阵冷风嗖地灌进我的衣领,我全身的毛孔瞬间全都张开了。阴冷、恐惧、死亡的气息趁机钻了进来,将我的意志彻底摧毁。
正当我万念俱灰之时,身边忽然传来一声长啸,我被人夹抱了起来,以奇异的速度穿过了狼群。
原来,之前把我从洞里拉出来的人正是无邪。他一直站在我身边,可我在惊恐之中却完全没有看见他。无邪带着我纵身跳到了山洞对面一块高高凸起的岩石上。这块岩石高出平地丈余,站在上面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溪谷。
无邪把我往地上一放,转身俯视着脚下的狼群。他的脸上明显有打斗过的痕迹,几道血淋淋的爪印从左眼角一直延伸到了嘴边。他的眼睛已没有了早前温润的水汽,幽深的眼眸里充斥着最原始的野性。
原本焦躁的狼群在他的注视下变得安静,它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无邪走到岩石的最高处蹲坐下来,对着天上的圆月发出了一声悠长的狼嚎。顷刻,岩石底下的几十匹野狼也都同时哭嚎起来。
密林间,成百上千的鸟儿被这凄厉的狼嚎声惊醒,一下子全都飞了出来。它们的翅膀掠过我头顶的天空,发出密集的唰唰声。
衬着一轮圆月,无邪的侧脸还在不停地流血,但他整个人却呈现出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仿佛这一刻他就是这片山林绝对的王者,这里的一切都由他来主宰。这样的霸气,就算在公子利身上我也从未见过。
原本寂静的山林此刻变得无比热闹。我在心中暗叹,这世间怕是没有几人能像我现在这样,站在群狼之上,欣赏如此动人心魄的奇景。
就在我刚才栖身的洞口,躺着一匹体型巨大的灰白色杂毛野狼,它此刻已经不能动弹。对于动物来说,只有强者才能成为真正的王者。它输给了无邪,就输掉了原本属于它的尊严和地位,死亡是它唯一的归宿。
与狼王一战之后,无邪俨然已经成为新的狼王,我终于不用害怕自己会被吃掉了。满脑子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之后,我居然在群狼环伺的情况下呼呼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和无邪住在山洞里。狼群黄昏出去捕猎,夜晚就睡在洞口。无邪压根儿没有打算让我下山,他甚至尝试着让我接受他的生活方式。
第一天,他在我醒来之后讨好地送了我一只兔子一只被拧断了脖子的血淋淋的兔子。在我忍不住反胃的时候,他努力拔掉了兔子身上的毛,笑嘻嘻地把血肉模糊的兔子递给了我。然后,我吐了
第二天,在我饿得头昏眼花的时候,一条鱼被悄悄地递到我眼前。那条可怜的鱼翻着白眼,不时地在无邪手上蹦跶两下想要逃生。无邪蹲在地上,用无比期待的眼神看着我,就好像在说:“吃吧,吃完了,夸我吧”
第三天,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身边放了一堆五颜六色的浆果。无邪远远地蹲在山洞的角落里,偷偷地拿眼睛瞄我。我抓起一个红色的野果,狼吞虎咽地啃起来。他一高兴,便四肢着地在山洞里跑来跳去。
我可以暂时以浆果充饥,却没办法看着无邪继续在我面前茹毛饮血地啃食动物的尸体。最后,在他的允许下,我和他一起出了山洞,捡了些干柴回来,尝试再次生火。
将军府的庖厨,生火用的是燧石,但现在不少偏远的村子里,还会有人通过钻木的方法获取火种。钻木取火的方法我是清楚的,但之前毕竟没有试过,所以那天夜里失败,也在情理之中。
我先用石片削了一片干燥易燃的松木,然后指挥无邪用一根坚硬的尖头树枝在木片上飞快地来回转动。不一会儿,木片上冒出一股细细的青烟,我赶紧在钻孔的地方放上一团干草,然后趴在地上拼命地吹气。片刻,干草里冒出几颗火星,火忽地一下点着了。我小心翼翼地把事先准备好的干树枝放了上去,看着火苗越变越大,我的心情也渐渐变得明快起来。
无邪满脸惊恐地躲在一块凸起的岩石后面。山林里的动物对火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无邪与狼群一起生活得久了,竟也如此。
“别怕,你过来!”我朝他招了招手,但他没有丝毫反应,之前霸气的狼王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只胆小的狗崽。
“来吧,不会烧着你的。”我拽着他走到火边,轻轻地把他的手放在火焰上方,“你看,是不是很暖和?这样夜里睡觉就不会冷了。”
无邪眨着眼睛看着我,浑身僵硬地蹲在火堆旁。
入夜后,我用篝火给无邪烤了两只山雉,看他恨不得把骨头都吞下去的样子,我就知道他茹毛饮血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即使将来我不在他身边,他也一定会自己生火驱寒、烤熟猎物。
因为生了火,狼群今夜没有睡在洞口。
雍城尚是夏末,但摩崖山却早已入秋。瀑布旁的那棵参天古树已经换上了它绚丽的秋衣,黄绿相间的树叶在月光和水光的映照下,闪着迷人的银白色亮光。
夜风带着秋的凉意吹起我额间的碎发,我靠着无邪坐在高处的岩石上俯视着山谷中迷人的夜色:“无邪,已经三天了,你说将军知道我在这里吗?你说,他会来找我吗?”
无邪似懂非懂地看着我,然后凑过头来,用鼻尖蹭了蹭我的脸颊。
明明是他把我劫到这里,但看着他那双纯净的眼睛,我却生不出半点恼怒:“我没事。你知道吗?我四岁就进了将军府,从将军把我捡回来的那天起,他就是我的全部。我花了四年的时间等他从临洮回来,花了五年的时间学习文字、礼仪、兵法。为了他,我抛弃了原来的自己,我现在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能让他高兴。以前他把我当作孩子,现在他视我为谋士。我不敢说我喜欢他,我怕他会生气、疏离我。如今你把我困在这里,我怕是连说的机会都没有了”想着自己之前的踌躇、现在的境况,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我一天天长大,伍封却对我日渐疏离。他有时会突然看着我出神,被我发现后就冷冷地转开头,不发一言。他同我一起研习兵法、讨论天下大事,他对我赏赐不断、恩宠有加,但我却觉得,我们之间仿佛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缝,而这道裂缝正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变越宽。
这,不是我想见到的未来。
絮絮叨叨地和无邪说了一夜,他虽听不懂却是个绝好的聆听者。有些话憋在心里堵着难受,说出来便觉得松快了许多。
可是,一夜倾诉的后果是我吹了冷风,昏沉沉地发起烧来。前日里受了惊吓,之后两日又不曾进食,所以这一病来势汹汹。到了第二日,喉咙疼得冒烟,人也变得迷糊了。
白日我躺在火堆旁边,昏迷之中不知道被无邪灌下了什么,满嘴的血腥味让我几近作呕,但可怜没有挣扎的力气,只能通通咽了下去。咽下去没过多久,肚子里就绞成了一团,痛得我缩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身衣服很快就被汗水浸透了。
“无邪,你到底给我喝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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