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的时候正是饭点,他洗了手,坐下跟陈先生一起吃了午饭。据小萍所知,陈先生的有一个不知道谁给他制定的作息时间表,几点钟吃饭几点钟睡觉都很明确,管家会按时提醒他。她注意到霍先生饭后揽着陈先生去了后院散步,他们去了半个小时,然后就回来了。
显然霍先生也清楚他的时间表,他送他上楼回房间午睡。这两人的关系似乎不言自明,又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霍先生似乎因为走了一段时间,接下来几天,他都留宿在半山别墅。在小萍眼里,他们的关系显得更怪异了。
霍念生每天都缠着陈文港,他待他的态度,甚至都有一点讨好的意味了。他给他从国外带了礼物,从箱子里掏出画具、糖果、木头人偶,玻璃制品……看起来简直像哄小孩一样,陈文港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会跟他说谢谢,但也看不出多么高兴。
霍念生来了以后,陈文港也没法每天藏在屋子里,被他拖着,不得不外出散步。
他一个人待着犹如一潭死水,霍念生来了,就算是强拉硬拽,好歹算是多了点波澜。但有的时候,陈文港面对霍念生也不愿交流,他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好在霍念生不和他计较。
到了夜深人静,陈文港有时又会埋在霍念生怀里落泪。
这场景小萍没有亲眼见过,她是听另一个做得久帮佣说的。
她觉得这画面有点难以想象,但似乎大家对于两个雇主的相处模式,时间长了都已见怪不怪了。小萍觉得
怪异,是她还没度过这个适应期。
跟成熟理智的霍念生比,陈文港的情绪难以琢磨,难以把控,仿佛云雾缥缈。
这天也不知道起因是什么,他还在楼上发了脾气。
原本霍念生好好地在跟他说话,两个人像平常一样上了楼。过两个小时,毫无征兆地,某个客房传来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小萍和另一个帮佣趴在楼梯口,面面相觑地不敢过去。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砸东西,但没吵架,准确地说,是陈文港一个人陷入情绪崩溃。楼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类似于你就别再管我这种人了行不行?非要这样纠缠个没完没了吗?
霍念生却没有动怒的迹象,他冷静地靠在门框上,环抱着胸,耐心等着。等屋里动手那个精疲力竭,没动静了,他才问:“现在呢,高兴点没有?”陈文港站在满地狼藉里,两手掩面,他又道了歉。
霍念生把他抱到楼上去了。
管家也闻讯赶来,一边指挥,一边带头上手,把屋里东西该清理的清理,该收拾收拾。小萍大气也不敢出,她终于看到屋里的战况,柜子斜了,台灯横在地上,纸片撕碎一地。她蓦然发觉,她原本以为霍先生还是个正常人——搞不好是她错了。等所有人都走了,小萍还蹲在矮柜前擦拭,发现柜门碰掉了一点漆,可能没法补救了。
这时有人开门进来,她回头去看,连忙站起身。
霍念生扶着门框,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然后他招了招手,示意有话要和她说。
小萍连忙过去,她听见对方问:你就是新来的那个?
对,我姓刘,您叫我小萍就可以。
“名字好听。”霍念生微微一笑,你在这边工作还习惯吗?
小萍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有点紧张,也有点警惕——她听老乡说过,得特别注意男雇主,而且以前离得远不觉得,跟这位霍先生面对面时,莫名让人有种背后冒汗的感觉。
霍念生的眼神很有穿透性,他像能猜透别人的想法。
此时他显得很健谈,平易近人,他询问了她的家庭情况,还问候了她的妈妈和妹妹。
这通聊天下来,他跟小萍拉近了关系,然
后问:“陈先生那天帮你找了什么东西?”
小萍一懵,身上更加冒汗。
但霍念生很快笑起来:“你看什么,我又不是变态!家里每个房间都有监控,你来的时间短,老王还没告诉你,监控我都会看的,因为有点特殊情况。
小萍壮起胆子问:“什么特殊情况?”
霍念生反问:“你觉得陈先生这个人怎么样?没关系,如实说。”她想了想,当然不敢有什么说什么,只说他好像话很少,不爱出门。
霍念生循循善诱:“你可以去查查资料,抑郁症,在社会上发病率很高,很多人都会得的。”他又说,你也跟他打过交道了,我看你对他有点忌惮。没事的,他不是不想跟你说话,他现在是病了,抑郁症病人就是这样的,他大脑分泌的多巴胺不够,没能力高兴起来而已。就像摔断了腿一样,腿断了,肯定没法再跑步了,对不对?他自己也痛苦的。
小萍因为吃惊,不慎把口水呛进气管里,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拼命捂着嘴。霍念生也不介意,耐心等她咳完了,才说:“我额外交给你个任务,可以吗?”她当然不能说不行。
霍念生说:“你是年轻人,心细,应该也比较机灵,我想你多照顾一下陈先生,每天密切关注他的情况,有什么大事小事都汇报给我。不用有压力,我不在的时候老王会看着他。但是老王一个人看不过来的时候,你就多关心他一下。平时也可以拍一些照片给我。
说着他掏出手机,低头按了几下,伸到她面前:“我们加个好友?”
小萍来得久了,慢慢知道这里每个工作人员原来都是霍念生谈过话的。
但霍念生大概真的看中了她的什么可取之处,他跟管家那边也打了招呼,让小萍主要去照顾陈文港,比如给他掐点吃药、送饭上楼、收拾房间。
神秘的色彩揭穿了,像霍念生说的,至少陈文港不是什么危险份子。他只是郁郁寡欢,缺乏活力,除了那一次摔东西的意外情况,他其实从没对身边其他人乱发过脾气。
每次小萍把药递给他,他会说谢谢。迄今为止,他只在霍念生面前失过控。小萍现在把他当一个病人看,她甚至开始同情他了。
她依然不知道他过去的故事,跟他也聊不上什么。但霍念生一直跟她灌输,陈先生是个很好的人,等她了解他
够多,以后会明白这一点。他说的也并不像假话,陈文港听说她以后想上成人夜校,会让她自己到书房用电脑查资料,甚至还给过她一些规划建议。
她用电脑的时候,他不干涉,也不多问,他最常发呆的角落是书房那个沙发。有一次,她趁陈文港心情比较好,问他出神的时候都在想什么。陈文港过了半天才说,他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在数秒。
小萍照霍念生说的,给陈文港送饭要看着他吃没吃,什么大小细节都不厌其烦地汇报。
霍念生来的频率其实很高,即便如此,只要他不在,小萍就会拍陈文港的照片发给他。她身上有一股伶俐劲儿,她能感觉到,雇主对自己工作的完成情况是满意的。
但有时候,小萍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他们所有人这样严防死守地盯着一个人,单看行为,连她自己都加入了举止怪异的行列。可是又没有其他的办法。陈先生意志消沉,那位霍先生看起来也不容易。说真的,谁都不容易。
霍念生把车停在院里,他看向副驾,座椅上放着一个笼子,里面探出个黑色的鼻头。
他笑了笑,打开笼门,伸手把一只黑黄相间的小狗抱出来。
陈文港在花房晒太阳,他胸口摊着一本书,人睡着了,霍念生单手推开门,已经走到他身边了,他还没有要醒的意思。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得人犯困。
霍念生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
陈文港很快睁开眼,他做了个灰色的噩梦,内容不记得了,只记得被许多只手往下拖。他像是沉入了冥界,突然回到阳光充足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舔他的脸,热情而温暖。他还反应不过来,只听霍念生问:你看看是什么?他把那东西抱远了一点,陈文港才看清他手里捧了只小小的德牧。
极其年幼,搞不好才断奶没多久,四只毛茸茸的爪子划水似的在半空扒拉。
霍念生捧着这么小小一只的狗,饶有兴致,把它举高到和视线平齐:“都说德牧凶,小时候这不是挺可怜的——听说一转眼就长大了,随便喂一喂就会很护主,你想不想养?
小狗低下头,想舔他的手,被他抱过来哄陈文港,你看它长得像什么名字?陈文港已经清醒了,他迟疑着,默然不语。
他的沉默是抗拒的意思,他第一反应是想叫霍念
生退回去。这不是玩具,是一个接受了就不能随便处理的生命。陈文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他的人生已是一片乱七八糟。
霍念生弄来这么一只小东西,不负责任,以为不想养了就随便不要了?
陈文港不吭声,也不肯接,他拧着眉头,还没开口,霍念生已经把狗放到他怀里。暖烘烘的一团皮毛往胸口钻,陈文港下意识抱住它,它发出嘤嘤的声音。霍念生说:怎么样,可爱吗?陈文港抬头问:它是哪来的?
霍念生答非所问:“以后是你的了,放在家里陪你玩。”他把手放在陈文港肩上,又催促一遍: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陈文港还是迟疑,他像是抱了个担负不起的重担,实在难以松口,然而他胸口的狗崽一无所觉,它用湿漉漉的眼睛望住陈文港,热情地把脑袋拱到陈文港的脖子
霍念生只是笑着,坐在扶手上看他们两个。陈文港的手已经放到它背上,他顿了半天,犹豫着下一个动作,还是搔了搔它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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