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眼刀能化为实质,等霍念生走过去以后,怕已在他背上捅几个窟窿。
空中花园只剩下两人遥遥相对,空气沉默着凝固了。
郑玉成有些烦躁,这一天的顺心和不顺心都堆在心头,他疲惫而用力地搓了把脸。
还是陈文港先把领结搭在脖子上,沿着领子绕了一圈。他调整了一下,把领结两端扯到一起,重新系一个蝴蝶结出来。没有镜子,只能摸索着来,不像原来那么标准。
但也没关系,反正马上要散场了。
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问郑玉成:“回去么?”
郑玉成从兜里掏出烟盒:“我抽支烟。”
陈文港点头,温声道:“那我先下去了。”
郑玉成把烟叼在嘴里,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极其用力:“你能不能听一次劝。”
“我听宝秋说——别误会,刚刚我问她今晚怎么回事,她说漏嘴了。”郑玉成蹙着眉头,“姓霍的一直在撩你,是吗?他一直在给你送这送那,他那种人就是会演,装得好像什么情圣一样,我们以前的同学里这种烂人见得少吗?你不是特别看不上的吗?”
“追你的时候又送鲜花又送钻石,把你哄得服服帖帖,追到手了,提了裤子就拜拜,你以为他霍念生不会这套?”郑玉成仿佛一筐石头堵在胸口,“你知不知道圈里最近都在笑什么,别人点公关巴结他他看不上,为什么?他现在就是没意思了,想找几个干净的玩玩!”
“我不知道。”陈文港说,“毕竟那是你们的圈子。”
“什么叫‘我们’的圈子?你要是赌气你就直说。”郑玉成说,“我今天确实没办法不让何宛心进这个大门,我知道我做得不好,你不高兴,但是……”
“是我说错话了。你抽完烟早点下来。”
“文港!”
陈文港没再回应他,脚步不停地消失在蔷薇花墙背后。
郑玉成留在原地,看了眼手中的烟,有些躁郁地打着了火。
一边是何宛心穷追猛打,一边是陈文港眼里容不了沙子,郑玉成夹在中间,觉得两难。
他又觉得讽刺,为了自己的懦弱窝囊,因为原本根本就不是需要比较的分量。
郑玉成可以接受陈文港待在他看得见的地方,两人各退一步做回朋友。
私心里,他也不是不抱着时机成熟之后把人追回来的希望。
可陈文港仿佛破罐子破摔,宁可找个花花公子把自己赔进去——
他是怎么想的?
烟头被火苗舔亮,郑玉成抽了一口,烟雾弥漫入肺,满是苦涩,也难给人什么慰藉。
他没抽两口就把烟扔到地上,用脚撵熄。过了一会儿,又弯腰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郑玉成在水池边站了颇久,等他再回到宴会厅,拍卖会已经结束了有一会儿。
整个庆典活动到达尾声,宾客正在陆续离开。
郑老爷与郑夫人,连同郑宝秋和陈文港都不在场内。
郑玉成只见到一个郑茂勋,一个牧清,而这两个人都是他不太想搭理的,意兴阑珊地扫了一眼,脚底便转了方向。
有一瞬间郑玉成觉得很没意思,看谁都没意思,看什么东西都没意思。
他漠然靠着墙,看酒店工作人员在身边来来往往,收拾宴会厅。
他想不到的是,这会儿陈文港正被戚同舟拦着。
戚同舟今天本是来打酱油的,意外桃花迷了眼,同行的朋友早就走了,他编了个借口,磨磨蹭蹭地留下来,左等右等,好在一番功夫没有白费,总算再次见到男神。
这次他鼓起勇气上前:“文港,以后能不能约你一起出来玩?”
陈文港态度友好,挑不出错,戚同舟自己脸上先发了烫:“我是说,朋友的那种。我去年去欧洲游学了一年,所以才比郑茂勋他们晚一年上大学,哦,也是金大,下学期就入学了。”
“那就是校友了。”陈文港笑道,“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说。”
“好啊。”戚同舟高兴地说,“你,咳,你们,别嫌我麻烦就好了。”
结果说着说着,把曹操说来了——
郑茂勋是找过来催陈文港的:“你还不走?”
他看到戚同舟,又一脸惊奇:“你也还没回去?”
“马上,很快。”戚同舟咳了一声,“我先去前台,让他们帮我叫个车。”
他好歹是郑茂勋叫来的,郑茂勋道:“还叫什么,载你一程得了,司机拐个弯的事。”
热闹落幕,豪车一辆接一辆,从酒店车库往外挪。
最后是郑家人准备打道回府。
这天家里连司机带车统共来了两波,郑秉义自然还坐他平时用惯的那辆。
其他人也跟着上了,只有郑茂勋因为要送朋友,自觉地跟戚同舟往另一辆走。
既然要绕远路,料想这辆车就是他们俩专享了。戚同舟这边刚关车门,不成想,陈文港紧跟着把另一边也拉开了,探进头来:“抱歉,那边满了,介不介意我跟你们挤一挤?”
实际上郑秉义他们那辆林肯是加长的,说坐不下是借口,他是回避郑玉成。
郑茂勋当然无所谓。
至于戚同舟,心花怒放还来不及,连忙挪了挪屁股就往里让。
半路上,戚同舟心里痒痒,很难忍住不去打听拍卖会上那诡异氛围怎么回事。
这一场争强好胜价值七百万,是个人都要好奇。
事关陈文港的私事,郑茂勋倒是管住了嘴,再说他自己还好奇呢。
于是两双眼睛都往陈文港身上看。
陈文港却一笑:“至少有个好结果就行了。有钱的人就多履行一下社会责任。”
戚同舟便料想他不方便说,哈哈两声:“就是说,他们这一下,把后面的情绪都炒起来了,你没看见,有好几件拍品都拍了高价——听说你们这个善款要捐给海洋环保组织?”
陈文港说:“大约一半是这个用途。”
戚同舟做出有兴致的样子,又问具体。另一半慈善款项会按比例分配到具体项目,比如通过若干长期合作的基金会捐助给敬老院和福利院,郑氏集团自己也设立了某些助学基金。
郑茂勋听得打哈欠:“你怎么一样一样都记那么清楚?”
陈文港反过来笑他:“你自己家公司的事,你怎么会不清楚?”
“又不是我负责的项目,我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刻在脑子里。”郑茂勋说着,眼珠子一转,“我现在问你具体捐助了哪些福利院,别看手机,你不是负责人难道你还能背出名单?”
给他们开车的司机姓王。王叔健谈,听见了在前面笑着插嘴:“那你这难不住文港。人家怎么不知道,人家每隔一两个星期还去做义工呢。”
“什么……真的假的?”郑茂勋颠覆了认知。
“骗你干什么?你爸都知道的,不信你去问。”
“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王叔大乐:“那就是你平时没注意呗!他出门还要跟你汇报呀?”
王叔搬出郑秉义背书,那就不是说着玩的。
陈文港笑笑没接茬,显出低调谦虚的模样。
郑茂勋心里却不知哪里又别扭起来——是为了陈文港干了几年的事他一点都不了解?
是因为陈文港又在他老爹面前刷了脸?
还是不确定郑玉成有没有跟着一起刷脸,而且大家都瞒着他?
或者假如你身边有个人各方面都特别完美,的确是很难不嫉妒的。
戚同舟就没想那么复杂,但他的滤镜肯定是厚的,糊了一层又添一层。
像他跟郑茂勋这种少爷仔,含着金汤匙出生,上学时,同学之间也攀比,比如炫耀自己家每年拿出多少钱做慈善,这是财富的象征,是有底蕴的证明。父辈从小教导,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为了名声也好,为了积德也好,总之捐款是很正常的事,习以为常。
但要问戚同舟,你们家捐助了什么慈善项目,项目是什么章程,他也一样说不出来。
至于他认识的人里,愿意亲力亲为的——从小学到中学,学校倒是有义工时长要求,也组织实践活动,但那对一群青春期野马来说是最不酷的事情——不想尽办法溜号就不错了。
然而此时戚同舟选择性失忆:“有机会能不能带我去?其实我也很有兴趣。”
陈文港说:“好啊,欢迎。”
郑茂勋白眼差点翻出声来。
戚同舟心里一片灿烂,只装听不见。
*
翌日一早,只有郑老爷和陈文港和平时一个点醒的。
餐桌旁只有他们一老一少坐着吃早餐。
郑太太本来很少早起,她的早餐多数时间是在床上架着小桌板享受的,佣人会给她送到卧室。小辈没有这样耍懒的资格,但今天都在睡懒觉,毕竟昨天折腾一天。
管家林伯送来报纸,郑氏的新闻通稿已经刊出。
郑秉义看了一会儿,突然关心陈文港:
“再过一年就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陈文港回答他:“我打算读硕士研究生。”
郑秉义知道他一直想深造:“学历高一点是好事。”
陈文港思考片刻,决定提前告诉他:“义父,我想申请的研究方向是社会学。”
闻言郑秉义摘下老花镜,把报纸放在一边,掀起风干橘皮似的眼皮,严正地审视他。
诚然这个社会,方方面面都有值得研究的课题,移民劳工现状,人口老龄化,青少年犯罪问题……然而研究那些对在一家大型航运集团任职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除非他已经决定无意在现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郑秉义问:“怎么不想继续读企业管理,或者商科不也挺好吗?对你以后职业发展有用。”
陈文港放下筷子:“我知道这个决定有点突兀,跨专业也有一定的难度,还牵扯到未来的职业方向。但我仔细考虑过,自己还是对做学问更有兴趣。希望您能理解。”
管家林伯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餐厅里再没第三个人,这是场没有其他人知道的对话。
“你已经想好了?”郑秉义也放下杯子,半真半假地揶揄,“我原打算让你毕业去家办,或者总助这个位子我给你留着,还没定,想说让你自己挑挑。你这是提前先把我炒了。”
家族办公室管理着整个家族的资本运作,守着家族财富的钱袋子。或者一个年轻的总经理助理,历练几年,多半是要转高管的,甚至直接升任某个分公司总经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没有的事。”陈文港忙道,“我知道您的安排很为我考虑。”
“行了,还是以你的意思为主。你突然换这个专业,是不是又要从头开始了?”
“我跟教授联系过,社会学本身是典型的交叉学科,和经济学、政治学、管理学、心理学都有关联,找好研究方向,我现在的专业背景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场。”
郑秉义并没完全反对,只让他再想想,以及有机会可以帮他引荐几个校董。
陈文港恭敬地向他道谢。
窗外天气绝佳。
阳光明媚耀眼。
如今气温有点高了,但花房恒温恒湿,在里面晒太阳仍十分惬意。陈文港心动,把笔记本带到花房,在学校图书馆的检索系统里搜集文献,提前为下学期的毕业论文做准备。
花香暗涌,他靠在藤椅上,想到跟郑秉义浅浅交了个底,虽然还没确定,心里仍觉轻松。
这份好心情持续到收到一条带着怨气的消息——
“致各位组员:我明白大家日理万机,但不管怎么样,请记得我们还在同一个小组。如能劳动诸位大驾,今天按时到南区美地咖啡馆提交作业,你们的组长将不胜感激。”
“又及:实在不想要成绩就不用来了,也不需费心回复,祝好。”
陈文港愣了一会儿,万年难得一遇地心虚了。
……有这回事?
发件人叫游盈,是同系同学,记得是个女生。陈文港调出笔记,才发现开学伊始,《经济法概论》的教授的确布置过案例作业并给学生分组,这位女同学就是他们组的组长。
小组作业是大学生最痛恨的东西,牵头的人永远独自努力,偷懒的人永远划水装死。
陈文港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是划水的那个,但他的确忘了。
事实上倒也不是故意的,他重生回来的时候,这学期过已经了小半,教授上课没提,其他组员也没催,阴差阳错,他自己更不记得上辈子还留了这么个作业,居然就漏掉了。
既然如此别人发火也难怪。
他抱歉地回了一句,说半个小时就到,迅速收拾电脑,上楼去找车钥匙。
于是游盈暂且憋住了满肚子火气,等他到了,当面再发。
其实那条消息她是单独发给陈文港看的,是第一遍警告,第二本就指名道姓了。
然而看看正在桌对面磨叽的另外两个组员,她也头疼,没一个省心的。
其实最开始知道自己这组是一女三男的时候,游盈心里就咯噔一声。
不是歧视,但跟男生合作不顺心的概率总要大一些的。
为了保住学分绩,她主动当了这个需要付出最多的组长,还把丑话说在前头:小组作业每个人多少都要参与,绝不欢迎甩手掌柜,最后糊弄一个稀烂的成绩拖累其他人。
她板着脸先抛了重话,当时其中两个男生都拍着胸脯保证说什么?
嗯嗯,我们都这么想的,最讨厌糊弄的人了,咱们组绝不会那样,一定好好做。
结果呢?
还不是一样到了DDL才赶工?
能如约出现的就不错了,还有完全不露面的呢。
然而游盈对陈文港是最失望的。他什么也没保证,游盈对他也不熟,但至少知道这人的成绩是数一数二的。以至于不乏侥幸地想过,既然也是学霸,多少应该靠点谱吧?
现在她放弃最后一丝幻想,认命了。
三个人各自对着电脑磕巴鼠标。
游盈自己那份早就做完了,另外两个组员临阵磨枪。三人大致讨论了一下汇报思路,陈文港仍旧没到。突然其中一个男生倒抱怨起来:“算咱们倒霉,跟这种人分在一组。”
游盈心说你最好撒泡尿先照照自己,嘴上问:“什么意思?”
另一个凑过来:“你不知道?他在咱们系,不,在学校里黑料都很多啊。”
“这个不是特别了解。”游盈说,“我只知道他经常拿奖学金。”
“他不知道沾了……多少光,成绩好这种就别吹了吧,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对啊,谁知道有多少黑幕。别人拼爹,他可以拼干爹,院长见了他那个干爹,都要点头哈腰的,动不动跟校董喝茶打高尔夫,奖学金不给他给谁?”
“你们从哪知道这么多?”游盈问,“连别人干爹是谁都知道?”
组员之一从手机上搜帖子:“不是吧,你平时从来不刷校园论坛?”
“不刷。忙,没时间。”
“那你直接看这个汇总贴。”
游盈接过他的手机,走马观花浏览了几个链接。
组员之二说:“怎么样?有没有一种大开眼界的感觉?”
“别急,我捋捋。这个‘Z少爷’是谁……郑玉成?”
“对。你记不记得入学的时候还挺轰动,都说郑氏集团的少爷在咱们学院。”
游盈问:“所以你们说的陈文港的干爹,和郑玉成的爸爸画等号,郑氏那个董事长?”
“是,他是人家家里收养的。但最绝的是,他们俩关系还不一般。”
“什么关系?”
“他和郑玉成一起上的大学,一个专业,在一个系,一个班,缝在一起似的,据说谈了好几年恋爱——哦不是据说,应该已经锤了。你看最后一个链接。”
“看过了,这个另说吧。”游盈把手机还回去,“其他的我不太相信。怎么亲儿子还比不过干儿子么?这几个奖学金我也得过,我记得陈文港就是因为每次公示的时候有我也有他。提名郑玉成的倒是不多。照你们说的,如果有黑幕——为什么不直接黑给郑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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