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烨从小就不是个好孩子。
他的父母、亲戚还有身边的同龄人都是这样说的。
那年他四岁,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母,他含着满心惴惴不安地站在父母面前,听从小把自己带大的爷爷奶奶说,面前站着的这对年轻夫妻就是他的父母。
他心里除了忐忑外便只有不安,他不知道什么是父母,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所谓父母的亲人从未出现过。
他一直以为他只有爷爷和奶奶。
但在骤然间,有人告诉他,他不仅有父母,还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哥哥。
待他总是很温柔的奶奶为他高兴,一向古板严厉的爷爷却在背过身后偷偷抹泪。
明烨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爷爷。
一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他被接回家不是因为父母想念儿子,也不是因为哥哥的身体好了。
——而是奶奶生病了。
生病的人自然是无法带小孩的,但他们都没有告诉他,反而用父母一直都很想念他的谎话来蒙骗他。
明烨一直都记得他和明父明母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年轻的女人看向他的眼中是强装出的慈爱的,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瞧着像是喜极而泣,但在她背过身后,明烨却发现她悄悄松了口气。
像是对待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任务般。
父亲看向他的视线中甚至连伪装出的慈爱都没有。
奶奶说那是刀子嘴豆腐心、嘴笨。奶奶还说,让他回家后腰乖一些,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他却知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装不出来的。
但明烨听奶奶的话,他努力让自己变得安静、沉稳、不再给别人添麻烦,也很少出门,他的话越来越少,不仅是因为奶奶的嘱托,也是因为没有人能和他说话。
果不其然,在明家待了七年,他和明父明母始终亲近不起来,更遑论一向喜欢呆在房里的明朗。
回到明家的第八年,一个夜晚,失眠的明烨从床上爬起来,想去找管家帮忙热一杯牛奶,无意间路过书房时,他瞧见了从里头透出来的光。
明母和明父在里头谈话。
鬼使神差的,明烨靠近那条半开的门缝,朝里头看去。
他看见身穿睡裙的母亲坐在沙发上,一手支着头,一手烦躁地敲着沙发扶手。
同样穿着睡衣的父亲坐在沙发对面。
他们谈话的声音并不算高,明烨只能隐约听见些字眼。
“那孩子……不亲近,我想,要不……”
明父蹙眉,“他也是你的孩子,你身为母亲……我知道你疼小朗多些,但小烨同样不比他差!”
明母提高了声音,“你要我怎么样?!我和他总共只有他出生时见过一面,你让我怎么对他好?这都多久了,七八年了,我就是养条狗都该养熟了吧?”
她的语气里带着不明显的厌恶感,“你看看他,他每次叫我妈妈我都觉得心里不舒服。你不常在家,体会不到和他独处时的怪异感。”
“我都怀疑这孩子不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怎么就和我一点都不亲近呢?性格也是,不知道随了谁,古怪得紧,还不喜欢说话,老是安安静静地盯着我看。”
“他那张脸和小朗一样,但性格一点也不一样,我每次看见他都觉得……”
“——瘆得慌。”
明母放轻了声音,门外的明烨却奇迹般的听清了这三个字。
他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再朝门内看去时,明母已经站了起来,满面愁容,“算了,我再试试和他拉近关系,实在不行……就让他想做什么做什么吧。”
“总归已经有小朗了。”
——总归已经有明朗了。
明烨早熟,他能听懂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也能看得透明母的心思。
他想,原来在母亲的心里,他早就是被放弃的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接他回来呢?
明烨收回视线,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攥紧了。
他余光瞥到了什么,下意识转头看去。
明朗站在走廊尽头,目光沉静地看着他,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上似乎永远也不会有激动的神情。
走廊尽头的落地窗没关,一阵寒风吹过,明朗单薄的身躯挺立在寒风中,微蹙了下眉,而后不堪重负地、压抑着、低声咳了两下。
走廊里静得吓人,尽管他已经极力压抑了,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房内人的注意。
“谁在外面?!”明母厉声道。
明烨站直了,一步步朝身后走着,直至身形彻底没入黑暗中方才停住。
下一瞬,书房的门猝不及防被人打开,明母从房内走出,目光在门口梭巡着,落在了明朗身上。
她先是一愣,而后几步上前,担忧道:“小朗,怎么穿这么少?有哪里不舒服吗?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找我和你爸爸有事吗?”
明朗抬手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唇色是较为明显的青白色,透着不健康。
他的目光始终看着前方,明母微愣,试着朝他所看的地方草草看了一眼。
她这一眼什么也没看见,又或者说,是因为不在乎,所以看不见黑暗里站着的人。也是,她满心满眼都在担心自己的宝贝儿子,眼里怎么还会容得下其他人呢?
“小朗在看什么?”
“我在看弟弟。”
“——妈妈。”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如出一辙的沉稳,一时间竟分不清哪道是明朗的声音。
明母身体猛地僵住。
明烨从黑暗里走出来,目光直直看向明母。
他道:“我在这里。”
明母下意识攥紧了手,强挤出笑脸转过身道:“小烨?哎呀你怎么在这儿?这么晚了到处都黑漆漆的,妈妈刚刚都没看见你。你在和哥哥捉迷藏吗?”
明烨的目光从她僵硬、不自在的脸上移开,落到了明朗身上,轻轻点了下头。
“……嗯。”
他唇角忽地扬起,露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
“我输了。”
“不过没关系,反正……”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看见他笑,明母本能觉得他此时心情好,背地里松了口气,挤出满脸僵硬的笑,跟着点点头道:“玩游戏好啊,只是现在太晚了,明天再玩吧。”
“小朗,该睡觉了,弟弟也该睡觉了。”
明烨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目光冰冷得看了眼明朗,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明朗垂眸,手遮着唇角,不清不重地咳嗽了两声。
似乎是从这天开始,明朗就恢复了以前的性子。
他变回了以前叛逆、恣意、洒脱又顽固的调皮孩子明烨,几乎每天都在外面玩到入夜才回家。
明母看向他的母港中终于不再是僵硬和尴尬,而是深深的失望和疲倦。
明烨满不在乎地想,左右他已经被完全放弃了,那他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也不会有人在意。
他也不需要别人在意。
唯一有一点不同的是,随着他恢复本性,明朗对他的态度倒是渐渐变的不同起来。
他好几次出门时,都能发觉明朗站着窗边盯着他看,目光沉稳又静谧。
——是他永远也伪装不出来的沉稳。
他无心探究明朗看他的原因,也没工夫和明朗坐下来谈谈。
毕竟对他而言,和明朗的关系保持着这样的不冷不淡就是最好的。
而在三楼的钢琴房内,钢琴老师问开口问道:“休息好了吗?”
寂静持续了很久,明朗才收回视线,轻轻点头。
钢琴老师笑道:“窗外有什么这么好看,好几次来上课都能看见你站在那里看。”
明朗淡声道:“在看鸟。”
“鸟?这有什么好看的?”钢琴老师不解道。
明朗拉开了窗户,深蓝的窗帘被风吹得扬了起来,像舞者蹁跹的裙摆,又似一朵倒悬过来的花。
室内灌满清风。
明朗道:“是没什么好看的。”
“只是——很羡慕他能飞罢了。”
明烨十七岁时,明奶奶的病情急剧恶化,她挺了十几年,最终还是没能战胜病魔。
他十八岁生日前夕,明奶奶回光返照,把他叫到床前,拍着他的手,语气轻快地和他说:“奶奶要走啦。”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倔强了十几年的明烨哭出了声。
明奶奶没有安慰他,只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让他凑过来。
她在临终之际,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自己的小孙子,而明爷爷也同样。
这对老人活了大半辈子,已经到了人精的地步,一双眼看得通透,知道明母和明父偏心得没边儿,所以早早地便为明烨做了打算,哪怕以后和明家断绝关系,也不至于一个人在外头活得太辛苦。
交代完这些,明奶奶便闭上了眼。
明烨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待了好几天,再出来时是主持明奶奶的葬礼。
葬礼上,明朗只出席了很短暂的一段时间,便被管家带到了休息室。他前不久刚动了手术,不能劳累。
而明烨从头到尾都陪着明奶奶,亲眼看着她被火葬场的工作人员送来,被装在两个手掌大的檀木盒子里,盒子中央贴着一张小小的遗像。
仿佛这就是她存在的所有意义。
葬礼结束后,明烨在休息室找到了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明朗。
从明奶奶闭眼到今天的葬礼,这期间明朗始终冷漠沉稳,一滴泪也没有流。
明烨质问他,他却只是淡声道:“他们是你的爷奶,不是我的。”
明烨几乎要被气笑了,“是吗?按照你的话来说,外头站着的也是你的父母,不是我的。你很高兴吧明朗,父母站在你这边,他们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在他们心里,从很早以前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
明朗没有回话,明烨走后,他才垂眸,目光落在腹部的伤口上。
良久,寂静的休息室内响起一道若有似无的低声呢喃。
“也不是我的……都不是我的。”
.
明烨第一次见到江昭是在一个暴风雨之夜。
他前不久才得知明朗突发意外的消息,除了最开始听见时觉得不可思议外,他几乎便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同那一年的明朗一样。
明朗对明爷爷和明奶奶没有感情,哭不出来,也不觉得难受。
他也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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