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舷安相信了他的话,他茫茫然地点了下头,小声说:“爸爸说得对,是我做了不好的事情,等下我就去给妈妈道歉,妈妈一定会原谅我的。”
江父面上的表情似乎格外温和。
“去吧,别再惹妈妈生气了。”
……一直到死,易舷安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温和,而是敷衍的反应。
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假儿子,假儿子去找他时,他面上最初闪过的情绪分明是不耐烦。
后面说的那些话,也全都是让他听话的手段罢了。
可笑的是,他一直到现在才发觉这件事。
易舷安瞪得太用力,眼球感到了一阵刺痛。他觉得有些奇怪,他分明死了这么久,怎么还能感受到疼痛。
死了以后也是会痛的吗?
江昭惊惶地望着易舷安,过了不知多久,他忍不住惊呼一声。
易舷安哭了。
鬼的眼泪和人当然不同,鬼死了,泪腺便不会运作,也不会流泪。
可总会有伤心的事。
到那时,流出的便不是泪。
而是血。
一滴血珠顺着易舷安的脸缓缓往下坠,像一颗饱满的血色珍珠般的,所过之处像灼烧着的烈焰,留下了鲜红的痕迹。
这滴普通人无法看见的血在空中摇摇欲坠半晌,最终还是落到了地面上。
啪。
一朵鲜艳的血花溅开来,在四处留下了微小的、不足以被发现的痕迹。
江昭被眼前这一幕惊到了,垂在身侧的手微一缩,控制不住地开始发颤。
他是在害怕吗?他……他怎么会害怕,他应该什么感觉都没有才是,他此时此刻的情绪根本就不是害怕。
那,它是什么?
江昭不知道这股情绪是什么,他只知道,他胸腔里装着的这颗心脏正在飞速跳动,心跳如擂鼓。
这心跳声充斥了他整个胸膛,也充斥着他的耳膜,他的鼻腔有一股酸涩的胀痛感,眼眶也盈满了泪珠。
他不该哭的,可是他忍不住。
“易舷安……”江昭轻声道。
他这一声换回了面色冷漠的青年,后者面上那两行血迹显眼至极,更为他增添了几分诡谲感。
“……江昭。”
易舷安平静道:“我被骗了。”
他的反应有些平静得过了头,江昭一时间摸不准他在想什么,下意识攥住他的手腕,紧张道:“我……”
易舷安喃喃重复道:“我被骗了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啊……可我总共也只活了二十年。”
也就是说,他这一生都活在谎言当中,连死后他以为的真实,都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他被骗走的岂止是一条命。
还有二十年盗取的人生,和他心心念念的父母。
江昭眨了下眼,细长的眼睫上挂满泪水,睫毛根部被泪水沾湿,瞧着可怜巴巴的。
他小声道:“这些事,我也不知道。”
易舷安沉默着。
江昭想安慰他,但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没想到应该说什么。
面临这样的命运时,似乎所有安慰的言语都变得苍白无力起来,不论说什么,都无法修补好这颗破损的心。
又一滴血泪从他眼角被逼了出来。
生生坠到江昭雪白细腻的手腕上,坠出了一朵血色的花,像冬日积雪上的腊梅一般,美不胜收。
可眼下,却无人去欣赏。
易舷安眼里多了几分空洞,眼底的恨意翻涌着,几乎要冲破阻碍,淹没所有人。
江昭忽然觉得手握住的地方正在发烫。
他的指尖蜷了蜷,却没收回手。
易舷安同之前很不一样,分明都是同样的一张脸,但如今这张脸看起来却像极了恐怖故事中,受尽冤屈、被逼自杀的冤魂与厉鬼。
平白让江昭从他眉梢眼角处看出了些阴郁来。
他原本漆黑的瞳孔中有许多繁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后却又都被仇恨的火焰一一灼烧殆尽。
连灰烬也不曾留下。
有的只是一片荒芜。
手心握着的地方越来越烫,除掌心外,江昭身体的其他部位却格外冰冷,像浸到了寒潭里一般。
他越发攥紧了一下易舷安的手腕,声音里带上了些许哭腔,“易舷安,你别这样,我害怕……”
他用哭腔唤了几声,易舷安才骤然回神,阴郁却滚烫的目光骤然落到他面上,在看见他满脸的泪时一顿,抿紧唇。
易舷安分明是冷着一张脸的,但江昭却总觉得他很难受。
他喃喃道:“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拥有的这些东西,原本都是你的。”
沉默的人从他换成了江昭。
江昭满心慌乱,甚至不知此时他该做什么,他心情焦急得厉害,甚至没空去管门外愈发靠近的脚步声。
易舷安却听见了这高跟鞋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
他盯着那扇门。
不明所以的江昭也跟着回头,看向不远处的门。
下一瞬,病房的门被人打开,来人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面色温柔,“小昭,妈妈亲手给你炖了汤,晚上你要吃得清淡点,正好……”
话还没说完,她抬头,目光在触及易舷安时顿住。
四处相对,江母的面色凝固,身子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紧接着,她手里提着的保温桶骤然一松,“砰”的巨大声响打破了在场的死寂。
炖汤从打翻的保温桶里洒出来,不少都溅到了江母的脚背上,飞快留下几个烫伤的红点。
她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易舷安,胸膛的起伏也跟着停止了,惊是直接被惊愕得忘记了呼吸。
江昭的呼吸也跟着一滞。
易舷安才刚刚知道真相,又马上和江母面对面,情绪可想而知。
他用余光看向易舷安,发现对方的目光冷得骇人,瞧着像是想将江母生吞活剥了一般。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江母才终于回神,确定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而不是她的幻觉。
她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
“易、易……舷安……易……”
人在情绪失控时,是说不出话的。
江母现在便是这样。
她眼里满是惊恐,死死盯着易舷安,大约十几秒后,他的目光落到易舷安身旁的江昭身上,看见了对方面上明显哭过的痕迹,动作登时一顿,面色霎时就变了,恶狠狠地看向易舷安,尖声道:“你想做什么?!易舷安——我警告你,你别想欺负他,你想对他做什么?!”
劈头盖脸的质问声让江昭懵了一瞬。
……江母难道,没有看见易舷安脸上的血红的泪吗?还是说,她看见了,但她不在意。
她在意的似乎只有盯着她亲生儿子身份的江昭。
易舷安看着他,忽地想到了一个月前,他强行和江昭结冥婚时的想法。
江母既然夺走了他的命,他便要对方用最宝贵的东西来换。
他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他分明是想借着这件事,让江母能够注意到他,有朝一日,对方能够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对他好一些、后悔直接将他推出去顶命。
现在想想,这个想法可笑至极。
他亲爱的养母怎么会后悔呢?
无数恶意在易舷安心底滋生,像某种深不见底的细菌一般,飞快蔓延、生长,其速度已完全到了人眼可以看见的地步。
恨意像是一粒种子,在阴暗面生根、发芽。
而后,沿着他鲜红的心脏飞速增长,渐渐编织出一张细密的网,将他彻底捉了进去。
严严实实、再无生机。
易舷安伸手,同江昭十指相扣,唇角忽地一挑,笑容冰冷而又讽刺。
“你拿什么让我放过他?”
“你买了我的命,作为代价,江昭从很早以前就是我的人了。我和他,早就结了冥婚,他这辈子……都休想摆脱我。”
他一字一顿道。
“我会永远跟着他,无论他生还是……死。”
江母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嘶吼道:“你放开他!——小昭,到妈妈这儿来。”
“到妈妈这里来!他是鬼,他想害你,你快到妈妈这里来——!妈妈会保护你的,你快过来呀……”
江昭垂眸,视野内是他和易舷安交握在一起的双手。
他抬眼,自称是他母亲的怪物嘶吼尖叫着,半点贵妇人的模样都没有,反而像极了一个疯子。
他想到了那写了二十几年,这么多个本子的爱意。
腐烂、发霉、变质的爱意。
——这根本就不是爱。
江母爱的只有最初怀上的第一个孩子,他也不过是那个孩子的顶替品而已。
又或者,她其实谁也不爱。
她的母爱早就随着腹中的死胎消失殆尽,而那个真正的母亲早就和死胎被一点点刮掉时一起死去。
现在的江母只是个用孩子来满足自己从未拥有过的对孩子的爱的怪物。
江昭盯着她哀求的视线,伸出腿,径直向后退了一步。
他握紧了易舷安的手。
“不,你不是我妈妈。”
“——我没有妈妈,你不爱我,也不会保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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