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小钱,今早没出什么事吧!没事?没事就好,昨天真是吓死人了!好不容易,都临出发了,忽然锅炉直冒白烟——这还好是锅炉的问题,要是船身出裂缝,那就全完了!咱们那,也别想着表彰什么的,趁早各寻出路去吧!”
“可不是,返航那会儿,我连出路都想好了,大不了就去厂子里烧锅炉,别的不说,我老张烧锅炉还是有点本事的!”
“哈哈哈!”
在大海上,日出诚然是一天最美丽的时刻,初升的朝阳,洒落在洗刷得一尘不染的甲板上,新鲜的桐油反着熠熠的光辉,三三俩俩聚在一起说笑的船员,手里都拿着大粽子,端着豆浆,光是这早餐就可以看出船组的不凡了:这是嘉兴人来武林包的粽子,一看就知道下了实料,婴儿手臂长大,里头的糯米油光水润,浸透了酱油和猪油的芬芳,稍微咬开一角就可以看到里头的火腿、鲜肉和咸蛋黄。甚至于料太多了,糯米只能算是配角,处处都是透了油出来,米粒是透明的,和市面上那些洁白如雪的粽子,完全是两种食物了。
这样一个粽子,在武林码头可以卖到二三十文一个,足够一家人吃一顿体面的早饭了,却被船厂买来作为献礼号的早餐供应,可见献礼号对武林船厂的意义——但这样的饮食安排也并非是纯粹为了款待船员的胃口,主要是因为,在这一次远距离试航中,一旦船身出事,献礼号的船员要做好跳船逃生的准备。当然,船厂也派了快船跟随,但他们至少要在海里坚持一段时间,可不能轻易被水流卷走了去。
因此,献礼号的船组都是精挑细选的壮实年轻人,多有军旅经验,水性也是极佳,还要尽量地给他们吃饱,随时维持在体力充沛的状态下,以应付一切意外。用天界的语言来说,就是‘每顿热量都要打出富裕量’,说白了就是要顶饿。船上身手比较一般的也就是几个技术员,他们身边都是随时有水手跟着,逃生的时候可以帮把手——这种有过主持实验型船只试航经验的技术人员,都是船厂最宝贵的资产,就算船出了问题,那还可以再造,以买地如今人才紧缺的情况来说,人要出事了,下回还能招到人才来负责这一摊子事的可能性却几乎没有呢!
被众人叫做小钱的技术员,很显然就是这样的宝贵人才,她年纪不算太大,大概刚是二十岁的样子,生得很清瘦,手臂纤细,体型也小,一看就是个上好的修理工材料。面容也十分冷峻,面对其余船组成员的说笑,不过是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的意思,众人也早习惯了她的性子,把热粽子递给小钱,彼此还在谈论着昨晚的航程,“大概半夜两点多,那一阵浪大,我醒了一会,才又睡着的。还好,还平稳,就是不知道航速能达到多少,逆风有浪,还在夜里,风帆船基本就要抛锚下帆了。”
“过三道湾那一带浪一直大……”
人们的语气是轻松的,因为这毕竟是近海航行,而且船长也有很丰富的经验,包括船员们,很多都非常熟悉武林去羊城港这一段的近海航路,哪怕是在夜里,只要有星光月光,都能从海岸线的轮廓准确地定位到自己的位置,对于水文情况也了如指掌,知道哪里可以抛锚,接下来该怎么调□□向。远洋航行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遇到逆风大浪,船只只能随波逐流,迷失方向是家常便饭,如果没有天星罗盘来定位,没有经纬度和远洋海图,每一次出海其实都相当于一次豪赌,只要一点意外,就是失落于茫茫大海的结局。
从欧罗巴到华夏的航线还好,还能沿着大陆海岸线航行,从欧罗巴到他们所谓的新世界,也就是买地这里所说的黄金地,那条航线是真的,一路上全是茫茫大海,没有人烟,要出点什么意外,人就全完了,如果没有相当的利益诱惑,难以想象有人敢轻易尝试这条航线。哪怕就是现在,买地官方也没有派出船只从这条航路前往黄金地,反而是在探索库页岛去黄金地,这就可见这条航线的恐怖了。
其中最主要的一点,是风帆船走新航线,对于未知的风向心中总是存着惧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刮什么风,就像是在一条陌生的路上走着,既没有地图,也不知道车子会把自己带去哪里,就算是最大胆的赌徒,面对这样险恶的赌局,也难免掌中沁汗,很多人都认为,如果没有聘请到经验老道的新世界洋番船长做向导,买地是绝不会派出船队的。这样一来,新大陆的东面,恐怕就还是欧罗巴各国的自留地了。
这就是风动力船的局限性了,别看这蒸汽动力船是完全的新东西,而且理论来说,数十年内很难落地,但买地这里从来没有任何人质疑如今的船长纷纷进行试造实验的现象,机械动力船,或者说‘主动动力船’,本来就像是航行界的高产稻种,航海家怎么痴狂地去追逐都是可以理解的。外行人还会有条有理地分析着机械动力船的利弊,但在行内人看来,这根本都不值得多费唇舌——机械动力船就是好,就是未来的发展方向!
不说别的,就说昨晚,逆风有中级浪,风帆船在晚上不敢走了,不是怕翻船,是怕触礁搁浅,只能抛锚等待,但献礼号呢?锅炉烧着,轮子转着,速度虽然慢,一小时也就两公里左右,而且从烧煤的角度来讲,这两公里的路费还很贵,或许还真不如抛锚,但再慢它也是稳稳当当地走着呀,这不是,后发先至,一晚上的功夫,回船坞修整过的献礼号,重新出发,这不就把比他们先出发了两个时辰左右的客船给抛在后头了?
当然,这样的领先可能是暂时的,如果今日是顺风,客船或许还会把他们追上,但动力轮船的好处在于,行进和后退,主动权完全在于自己。虽然慢,但很稳当,除非锅炉熄火,或者机械出问题,否则它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停,都是船组自己的决定,就这种掌控感,都让船组对这艘明轮船相当的喜爱了,并且,比起外人来说,他们也更加看好明轮船在近海短途客、货运的表现,“尤其是那些风力条件复杂的地区,明轮船要比风帆船好!”
当然,这是不考虑煤价,不去想盈利前景这些事情了。水手只看航行的难易,船工也只管船身的质量。只有总设计师和船厂会去想出厂价、返修率和航行成本这些问题,这也就难怪满船水手尽是欢颜,就连多数技术员都在互相庆祝,庆幸着献礼号在陌生海域平安度过了第一夜,而小钱的面色却依然冷峻了:她肩上的压力的确是最大的,毕竟,虽然‘车轮舸’的船图,来自老底子造船作坊的敬献,而用车轮舸的图样来造机械明轮船,也是厂子里下的决定,看似她也只是奉命行事。但知情人却是明白,这其中少不了小钱的穿针引线。
是她查阅武林府志,找到这老作坊如今的传承,又奔走联系,让他们翻阅祖祠,找到了被束之高阁,差点被拿去陪葬的车轮舸图纸,而拍板造机械明轮船的厂长,则是小钱的大伯父,虽然她只是个技术员,只负责一部分设计工作,总设计师还是从鸡笼岛造船一厂调动来的张总,但毫无疑问,献礼号如果能平安抵达羊城港,小钱至少要占五分功劳——理所当然,如果献礼号失败了,在半路搁浅不能前行,在这艘船上压了重本的武林船厂,自然也是损失惨重,到时候,钱厂长的前途蒙上阴影,小钱就算可以幸免,又怎能不有愧于心呢?
事实上,推动献礼号项目上马,在船厂内部也并非是祥和一片,质疑声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很多人认为船厂的管理层有些不自量力——摆明了,造船厂还是以鸡笼岛为主,别的不说,他们那里的船坞条件都比武林湾好得多,武林船厂,在规划时就是以营造小型海船、运河河船为主,就没人指望他们去突破蒸汽船舶的难关。非得要出这个风头,为的是什么?你钱厂长想高升?花了大价钱造了蒸汽船,就算成功了,后续有订单吗?倘若没有订单跟上,不过是些虚热闹,厂长升走了,大家又回去造小船,还没钱造新船坞,无法扩大生产,是不是你好大喜功的责任?
这还是献礼号成功的说法,倘若没有成功,那和拿钱往水里砸没有任何区别——新船只试造就是如此,非重本,没有国家支持基本无法持久,武林船厂资质有限,甚至无法申请太多造船实验的补贴,就是这么一锤子买卖。厂里有质疑的声音再正常不过,甚至副厂长和钱厂长是拍了好几次桌子的,在这样的环境下,造出来的献礼号,昨天准备出门远航去羊城港时,甚至都没敢搞什么启航仪式,就是怕万一出了什么纰漏,丢脸丢得大了,在有心人的鼓噪之下,厂里的工人先就要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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