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翌日一早,船只已经到达三堡码头,从这里可以直接转运河北上,也可以改走陆路,或是包一艘武林城内的小划,自城内蜿蜿蜒蜒的水路,慢慢地划去自己要去的街坊,这价格要比包马车便宜一些,若是对自己的脚力有信心,直接拎着包袱、皮箱,走去驿站投宿,那也悉听尊便——眼下从三堡码头到涌金门,还有几里路,这里算是武林城外的一个小集镇,虽然这些年来热闹非凡,但还不算是进了城。周围多是货栈、驿馆,和农田杂处在一起,并没有太多的商铺民居。
牛均田走南闯北,已经去过虾夷地了,武林城已经来了几趟,陶珠儿虽然是广府道的南人北上,但武林毕竟是之江道的首府,一般派到地方上的更士、军士,都是先在首府集合,完成培训后再下到地方上去的,平时没事也经常要到武林府培训上课,因此两人对武林都比较熟悉,也就不去城内游览,而是直接在三堡码头换了‘公交船’。
那是类似于公共马车一样的小船,一艘能载五六人,十分灵活,在钱塘江有专门的水道,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在摇橹,水满顺风时,船行得很快,从三堡到武林港海宁码头,经过好几个站点,从武林到钱塘江出海口,一共有二十三个抗洪堡垒,周围都有人聚居,公交船会在其中几个堡垒码头停靠,此外,萧山、临江码头也都能下客。武林城的百姓要去乘海船也好,出城走亲戚也罢,不像是以前只能雇驼马走陆路,也多了个选择。
船走到这段江面,大河船也多了起来,大多都是装货的,每个码头都能见到有龙门吊,还有专门的货运码头,挑夫力工在龙门吊下方排成长龙,川流不息地挑着担子,把吊台上的货物化整为零,往仓库运送而去,笔直的水泥路又从码头辐射而去,上头走满了大车,隐约能见到车里的各种货物:拿麻袋垒起来的肯定是水泥粉,用木箱装着,隐约可以见到木条的缝隙里泄露出一点发黄棉絮的,那是瓷器、玻璃器,现在很流行用老棉花来给易碎器皿做防震,经过远洋运输之后,到了当地,老棉花再弹一下,直接拿来做棉袄棉褥子也很好卖,只要价格比新棉低个三成,压根就不愁销路。
“这几年棉花开始丰产,劳保手套出来之后,采棉花稍微好些了,没那么辛苦,你也听说了,吕松的棉花种植园进入丰产期,棉花价格一跌,两年内就流行起来了。往年都是发豆芽来做防震,好也好的,就只是单位重量盈利率肯定不如棉花……”
陶珠儿分管海关区,对于货运的门道肯定是最熟悉的,“不过,老棉花却是从北方淘换来的,先用新棉絮去换旧棉花,北方的百姓趋之若鹜,认为自己占了大便宜——的确比他们把旧棉衣死当能换来的要多一些,再从估衣铺、当铺里收一批死当的陈年棉货,里外里一倒手就是一笔赚头,往南方走一个来回,棉花吸水有点发霉发硬了,就拿去铺子里弹一弹,重新装了棉袄、棉被,到广府道去卖给当地的百姓……”
“为什么是广府道呢?”牛均田这就有些不懂了,陶珠儿笑道,“这还不明白么?广府道一年冷的时候,从前是很有限的,富贵人家也罢了,穷人很少会置办厚被子,多是靠稻草御寒,我们客户人家也还罢了,几百年前还是北客,多少知道缝制被褥,有些山里的輋人土番,尚且还有些不知道在木板床上铺稻草做褥子,不管多冷,都是木板上放一张草席,就这么直接睡着哩,冷了就多堆些稻草,就这么苦捱着。”
这样的做法,从前是可以的,因为再冷也冷不到哪儿去,按照如今报纸上的说法,两广这里,以前大概是和如今的南洋一样的渥热之地,居住在此地的普通人家当然不会因为偶然的降温需要全套的床褥,但现在气候转变,天气越来越冷,再加上輋人下山之后,也意识到寒冷是一种可以抵御的东西,每年冬天也不是说大家各自苦熬,冻病了能好则好,好不了就病死算数——
这样,广府道也滋生出一股购买棉服的需求,他们既不会辨认好坏,也没有对质量的挑剔要求,那么自然只求价格便宜即可,这种御寒一般,但价格比新棉便宜一半左右的老棉服,恰好贴合了广府道那些贫苦百姓的消费需求,他们的日子刚刚好过起来,对于冬天,哪里会有要暖和的要求呢?能不冷就足够了,有多的钱,要积攒下来造房子,哪怕多吃一些也是好的,却不比北方的百姓,宁可贴钱也要换新棉服,毕竟他们那里,倘若御寒功夫不过关,是真的会冻死人的!
“还真是,随着大家有了钱,这生意是越做越多了,前些年还有人说呢,造那么多船,有货运么,你瞧吧,船还没造完,多少门新生意这就生发出来了,只怕这河面上的船只再多十倍,也不够生意用的,运力还要一直紧张下去呢!”
非但牛均田觉得自己开了眼界,便连其余同船的乘客,都是听得入神,笑道,“我们虽然日日看着棉花絮从木条箱子里掉出来,却不知道里头还有这么大的生意!如今这天下,处处繁盛,门道太多了,本来还以为,有了报纸之后,只要勤读报,见闻广博,可以做个话本子里的‘百晓生’了,却不知道这天下的变化,诸事的发生,又远比报纸还更快得多了,我们知道的越多,才发觉自己不了解的也就越多。休看也是个走南闯北的贸易商,却不晓得南北贸易还有这样的发财门道!”
又恭维陶珠儿道,“原来这位姑娘是客户人家的大小姐,都说客户出英才,男才女貌,男子能赚钱,女子最贤惠,果然如此,倘若人人都有这样的见识,也就难怪如今各地都有客户的富商了!”
这话倒是不假,要说起来,客户人家下南洋,这也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在当时,对于客户人家这是重大打击,不但家族分散,而且连累了整个族群的名声,大家一提到客户人家,似乎都想到‘反骨、冥顽不灵’等负面的印象。然则,没有什么事情是时间冲不淡的,六七年下来,足够陶珠儿这样当时尚年幼的女童,搬迁到新居处之后,读书启智,考上更士,也足够那些搬迁去异地的客户人家中,涌现出一批新的干才。
这时候,客户的老传统就体现出它的优点了,这些没有什么大本钱的迁徙人家,是怎么做起来的?第一个,他们的家族观念强,即便远隔千里万里,对族亲的去向也都是门儿清,一旦在本地发现商机,就写信给心中认为合适经营的亲戚,要知道很多时候,信息其实就是商机,这样散布在华夏各地,尤其是南洋居多的客户,也就意味着一个又一个的商机源头,这样有才干的客户商人,就很容易在通信中发现自己的才能,找到崛起的机会;
有了商机,还要有本钱,这里就是家族观念强的第二个好处了,这些客户人家做生意的本钱,很多都是问同乡、同族挪借的,由于他们受到打击和防范的关系,各地虽然都有客户的移民,但衙门是不许他们成立同乡促进会的,不像是别地的商人,到买地闯荡,可以向促进会借款,自己有闲钱也可以由促进会担保借给同乡,收取利息,促进会从中分润,起到一个民间中介机构的作用。客户这里借钱,没有丝毫的担保,一句亏了就可以不还,但即便如此,只要是同族同乡开口,很多客户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辛苦存下的积蓄借出。
当然,这些投资必然也有失败的时候,生意做亏了,那本人就去辛苦做工还债,一旦做成了,原本的借款至少都是双倍奉还,如果事先就说好是投资的,这些商人也大多都能谨守信用,按时送上分红。这些曾经触怒买地的极度抱团、护短,在此时则转化为了对同族、同乡这些心里认定的自己人,坚守的诚实信用,这也让各地的商户,对于客户商人扭转了印象,认为他们虽然极度守旧,但也还算是老实,是可以放心合作的交易对象,让他们的商誉一点点的建立起来了。
北面老底子的晋商,受到重大打击之后,现在依托着矿产和边贸,又一次顽强地站了起来,徽商现在专做沿河的奢物买卖,浙商不必说了,几乎垄断了丝织品,近年来崛起的陕商、川商,鞑靼的番商,各家都有各家依托的老底子,真正完全被摧毁的只有广陵的盐商。华夏各处能做的生意几乎都是有人做的,但这不代表客户人家,以及客户人家原住的两广之地,他们的商人没有生意做。
买地开拓南洋,迁徙太多客户人家前往,像陶珠儿这样家里北上到之江道的移民是相对较少的,大多数客户人家都是往南洋方向迁徙,如今也就顺理成章地做起了南洋风物贸易,也因此,客商这几年在买地名声鹊起,他们主做棉花、白糖、南洋米这些大宗商品买卖,在华夏北部,远到虾夷地都有他们的船影,是北——南贸易,而两广商人又分做两帮,一帮做的是南——南生意,从南洋把货物运得更南,往满者伯夷、身毒方向走,还有更大胆的商人,已不再满足于在自家港口和洋番商人做买卖,想用自家的船只,把生意做到大食去;
另一帮则做的是南番生意,深耕南洋,往八百媳妇国的方向开拓,这里是西南蛮族的所在,番族言语,在广府道都能找到通译,毕竟曾是同族,这样,这些生意也就很可做了,这些蛮族虽然不怎么开化,但西南多宝石,只要能把生意做进深山里,还是有赚头的——理所当然这些做南番生意的商人,起码表面上都是知识教的信徒,有些还有苦修士的认可,手里拿着买地大学的进修凭证呢——这东西在知识教,被视为是智者的证明,只要能拿出凭证,在信仰知识教的寨子里,普遍都会被当成上宾对待,人身安全没有丝毫问题!
客户人家虽然做的是南北生意,没有涉足这些领域,但就如同牛均田所说的,南北生意也足够他们赚的了,就陶珠儿刚才说到的棉花买卖,虽然是腾新换旧,看似小事,但再小的生意,人口一多都是大有赚头,这也是典型的南-北海运生意,可想而知这些新发达的客户富商,光是这一门买卖就能赚多少钱了。
如今,‘客户有钱’的新印象,逐渐掩盖过原本的负面传闻,甚至惠及了那些广府道还在排队等待迁徙的客户(是的,七八年了还没迁完,操办此事的吏目都升了几批了),让他们到了当地之后,可以比较轻松地融入。
甚至于,不顾他们的污点,客户的女娘在婚姻市场上还出奇地受到欢迎,毕竟,又能赚钱,在男女之事上的观念又较为传统的娘家,在很多人看来是很有些便宜可以占的。包括一些已经发达起来的客商,他们宁可去娶新迁徙来,一穷二白的客户媳妇,签老式婚书,也不会沾那些新式女吏目的边。不过,时移世易,客户人家的女娘中固然还有一无所知,还受到老观念影响,被家里人摆布着成婚的,但也有很多人像陶珠儿一样,自幼离开了老环境之后,接受到的完全是买式的教育,除了出身之外,不留什么客户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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