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七的眉毛挑起来了——别看建新和立志都是新地,但风气实在是迥然有异,建新那里,虽然也热衷学习,但学生的水平都还比较低,立志城这里,别看在座的都是一脸悍勇,一副老海狼的做派,但这谈吐,这引经据典的,俨然是饱学之士,专家啊!
“这……那为什么一定要建大沼气池呢?”被这么一说,他也有点无法理解李城主了。按道理不应该啊,李城主曾是纵横天下的大海盗十八芝中一员,绝不是心思简单之辈,又有能力拉起一支队伍来开荒,怎么看都是能人,为什么会做出如此不智的选择?
“大沼气池才能带动锅炉烧热水,带动蒸汽机发电呗。”
有人低声说,“都有暖气了,城主怎么还能烧炕取暖嘛,这里冬天又冷……城主就是不能吃苦嘛,在买地待太久,雄心壮志虽然还在,身子骨却被养懒了……我看,城主才呆半年就有点后悔了,只是回去不得。这里若是做得好,下一步就要去黄金地,那里更北,更冷,还更远,城主上次和我说起来的时候,我看他都快哭了,都有不要本钱,回买地去打工的念头了……”
厅内顿时响起了一阵啧啧声,周老七也听傻了,可不知为何,想想自己在云县的见闻,在建新的生活,却又诡异地能够理解李城主的挣扎,因不由得又追问道,“若是如此,一开始为什么又图谋着出来呢?他想回去——还真能撂挑子回去不成?”
“这怎么可能回去?他是建城的牵头人,债务全都是无限人身责任担保的,想回去也行,债还清了就可以。”答案是非常残酷的,“否则,就算弃城而走,也永远不可能回到买地,倒是有可能被流放到矿山为奴,对老大这样的人,六姐有得是办法收拾,就是要让他发现,留在城里下死力干活才是综合下来最好的选择,不然,他也感受不了买地的安逸,要么逃去敏朝,隐姓埋名朝不保夕,要么就得去矿上干活……老大一开始想着,要么努把力把债还完了再脱身出来,所以那段时间过得可节约了……”
“后来呢?”
“后来发现再怎么节约都没用,城建上节约不了又异常巨大的开销可太多了,都是实打实不掺水分的,就光建一段城墙,那花费都是天文数字,可又不能不建,这根本就不是咱们个人怎么节约能节约出来的钱,这债注定是越欠越多,还不完的……”
根据万义的说法,那天李城主呆呆地在夕阳下站了很久,仿佛大受打击,一阵风吹过,他甚至剧烈地咳嗽了许久,到后来喉头都有点见血了,当晚,李城主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起就有点失常了,三不五时就嚷着不做城主了,要跳海,要出家,要去考买地的吏目,总之就主打一个胡言乱语,时而奋起,时而自暴自弃。手下们不得不经常提醒:就算是疯子,还不上债也要去矿里做苦工,是逃脱不了责任的。如此,才能遏制住他的闹腾,让李城主大多数时候都能维持正常。
只是在小部分时候,比如,新的难题出现,或者银行专员可能造访的时候,或许是精神压力太大,李城主会再次出现这种胡言乱语撂挑子的现象,一般来说过几天等人走了,难题解决了(伴随着更多的债务),或者他自己也逐渐从打击下恢复过来了,也就逐渐恢复正常,重新开始主持日常工作。
“至于说一开始怎么想着出来,那自然是因为在买地也并非事事如意,觉得买地的规矩实在太多,有些限制实在没有必要,也有些雄心壮志,想着,若能按自己的神机妙算来,便不用走买地的道路,也能把城池建得兴旺,至少在一城之地内,可以为所欲为——城主大概是这样想的,至于我们,反正在哪不是干活,本来在船队也有股份的,便跟着来干活了,也想着,买地之外的规矩毕竟松弛一些,跟着城主,不说过人上人的生活,至少在城中也是说一不二,能过一把官瘾呗!”
买地的物资供应,却不是买地的规矩,这不就是之前的叙州么?周老七想了一下叙州的日子,也承认,倘若物资更丰富一些,更接近于买地,而规矩更松弛,更像是敏朝的话,那么,对于身份高的人来说,或许确实也是享受,他给万义斟了一杯茶,笑道,“结果,事与愿违,发觉不能成真了?”
此时两人已经离开议事厅,来到买地办事处喝茶谈天,那通讯员正百无聊赖地打扫院子,见到自己人来了,也十分高兴,殷勤地倒了热茶过来,还抱着盘子在旁边细听,听到这里,忍不住一笑,不等万义回话,便抢着说道,“那还能有什么旁的?这李城主是没想明白一个道理——自古以来,这迁民实边,都是要配有强制措施,叫人不能自由迁徙回去的,不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在云县吃饱穿暖,谁会心甘情愿地在边陲之地对人点头哈腰,节衣缩食的过日子?”
“人人都想做人上人,可有谁能想到,人下人是怎么来的?人谁不想过好日子啊?能稳定住立志城人口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这里的百姓收入要比在云县还高,日子也不差多少啊!要不然,合同年限一到,每年船只一来,人家买张票就回去了!甚至还要投诉你在合同里虚假许诺,要提早结束合同,回买地去呢!”
“还人上人呢!这立志城的吏目过得可是憋屈,那是真不敢给百姓一点气受,生怕这点汉人跑了,更无人可用!要我说,应该比李城主在买地还要更受气多了!这李城主想着称王称霸的,来了立志城却发现,自己舍家舍业,花了这么多的钱,把城池建起来,为的却是给老百姓们当牛做马?”
小年轻快人快语,一语道破了万义不方便说的实情,还比他更点得透了几分,万义无奈地对周老七一笑,示意这说的完全都是实话,又压低了声音道,“周主任,你可知道,为了跑到这里来拓荒,城主花了多少银钱来买活?”
他伸手比了个数字,“这几乎是城主身家的一半了,城主是花了一半的现银买活,再花了一半的现银来建城,还把船队都抵押了出去,换来的就是……就是这个给百姓们做孺子牛的机会,更可气的是,银行借给我们的贷款,听说就是从我们的买活钱里出的……你说,仔细这么盘下来,城主他能不气出病来吗……”
啊,这……花完了全部银子,还欠下巨债,为的就是建起一座简陋的城池,以及全身心的服务其中的老百姓?
光是这么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周老七也觉得气血上涌,再想想李城主平素可能的性格,他这会是真的理解了,点头如捣蒜,甚至还反过来担心起了李魁芝的身子骨,“这,可以理解,可以理解,这城主长年累月的这么气着,该不会——该不会气出什么问题来吧——这要是城建好了,人口也多了,终于有了兴旺起来的征兆,可以准备还债的时候,城主却因为长年累月的情绪和操劳——”
要是真在这个节骨眼上撒手人寰的话……周老七都觉得,李城主不化作冤魂回来作祟都说不过去了,万义也抽了抽嘴角,一副复杂的表情,提醒周老七,“您忘了,等这边繁荣起来以后,按照约定,城主还得去黄金地再建新城呢……当时都是按去黄金地建城做的规划,我们倒还好说,名字不在计划书上,可城主在啊,那座城要没建起来,他就算死也只能死在外头,起不来床了,也不能回买地去养老的……”
这……
好惨啊!
一时间,屋中三人脸上都露.出了发自肺腑的同情,大家静默了好一会儿,周老七都感觉自己长途跋涉带来的辛劳,在李城主的辛酸泪面前完全被洗刷一空了,三人对视一眼,似乎都发觉了自己的心灵尘埃被涤荡得清清爽爽,于是又有会于心,相视一笑,万义这才一合掌,从怀里掏出几封报告,对周老七道,“我和您前任吉主任也是好友,受他所托,就由我来给周主任介绍一下立志城这里的一些基本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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