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大学应该是什么样子,那就至少要对国子监和专门学校有个了解,专门学校的形式,不必说了,对沈君庸来说是毫无吸引力的——现在的金融专门学校,他也偷摸着去旁听过,全是培养钱庄伙计的!教人记账、点钞、运钞,教纪律、廉洁、操作规范……这样的东西值当专门开一个系来教吗?其实下设在大交易所或者钱庄都可以!
现在买地的很多专门学校,就是这样的模式,主要是教导一些实用性的技巧,为工厂输送人才,比如说物理专门学校,在沈君庸看来,应该叫做工厂技术员专门学校,它就是专门给各种工厂输送蒸汽机维修员的,还有给蒸汽机工厂输送技术员,不是说不做研究,而是研究的范围十分狭窄,几乎所有的专门学校,都是一个模子——钻研背诵六姐赐下来的天书,然后绞尽脑汁地在本方世界复现出来,只要能复现成功一个,立刻就名利双收,这辈子躺着玩都是财源滚滚了……
这样的模式不是不好,事实上,沈君庸自己都在享受这种模式的好处,但你要说让他去当金融专门学校的校长,那他是毫无兴趣的,虽然来招聘他的筹备委员会成员,告诉他金融系的课程将不限于这些操作培训,但沈君庸依旧是将信将疑——好吧,不是专门学校的样子,那是什么样子?国子监的样子,太学的样子?
若是如此,他也是敬谢不敏,沈君庸对于科举、儒学、老式教育的态度都很尖锐,他认为塾式教育还不如专门学校呢,不论是私塾还是官塾,都是完全取缔了也根本不碍事的东西,无非都是一两个老夫子站在台上,听着学生大声诵读,前几年先训练背诵,等到学生把那些汗牛充栋的著作都背下来,可以完成填空了,再开始讲解其中的意思,一句话可以有一两千字的解释,也就是所谓的‘微言大义’……
就这种毫无标准的,唯心的东西,得用几十年来反复学习,意义到底在哪里?这就已经足够无聊了,更无聊的是,所有的讲授都是单向的,学生在老师面前,诚惶诚恐,只能对老师的见解全盘接受,想要论学?那得等出师了,或是到岁数了再来。只要还身在塾中,没有毕业,那么,除了苦读之外,所有的娱乐几乎都是被视作是不道德的,在人生中最好的时光,学着陈腐的学问,受着最严苛的管束,把天性压抑到极致,做着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
哪怕国子监会稍好一些,除了制艺之外,也开设一些射艺、书艺、乐理课程,妆点君子六艺的门面,但毫无疑问,这些课程的重要性压根无法和经义比较,沈君庸对于中央大学也有类似的预估,他认为,中央大学应该是有一定买地特色的国子监:学生一样受到严格的束缚(专门学校的管理就很严格),而取代国子监经义地位的,应该是复现类工程制造学科,也就是那些从天书里琢磨出学问来造机器的,其次就是道统类的学科,一切都是可着这两种院系来的,姐夫的戏剧系,自己的金融系,都不能简单复现天书,而且也不能直接制造机器,那地位不就和国子监的六艺一样吗?可有可无,后娘养的!
他本就天性跳脱,最不喜儒家正统的礼教压抑,哪怕他是老师,按说不会太受拘束了,但也不喜想象中那种氛围,更不愿去主动管人,一想到主任必然要开的会,要写的公文,便觉得头疼,更是认为这样的边缘院系,工作压根没有意义,因此,对这份聘书的确是抵触多过心动,此时听到叶仲韶这样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免认为姐夫是君子轻信了,撇嘴道,“姐夫,这不是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架子没搭起来,自然说得好听,就怕到时候真的陷进去,才发现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人家工科的专门学校,人多势众,教授团都是现成的,咱们呢?你那边且不说了,还有自己人撑腰,我这一个光杆,去管原来金融专门学校那些匠人,还能有什么声势?”
“金融系的确是白手起家,底子要比别的院系更薄。其实很多系都是如此,地理系、音乐系、历史系……文科院系都不比金融系强多少,这会儿咱们先不谈这个畏难的问题,只说你对大学的理解,有时候你也是过于草率了,君庸,没有细谈就直接下了定论。我和筹备委员会的小周谈了好几次,中央大学和国子监的办学理念就完全不同。”
“国子监、太学,其核心要点,还是培养出精通制艺的学生,朝廷通过对国子监和太学人选的掌握,可以有效地从源头上来平衡官场——非进士不入阁嘛,学问本身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了,或者说,制艺本来就是政治的一部分。政治学术化、学术政治化,是多少年来华夏的传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里的书,就是儒学,就是华夏的道统,就是政治……”
书就是儒学,就是华夏道统,就是政治……沈君庸也若有所思地咀嚼起这句话来,叶仲韶这时候谈得已经很深了,这句话仿佛在他面前推开了一扇窗,让他对姐夫有些刮目相看了,却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如此见地,是姐夫自己悟出来的?”
“——是小周说的,小周说的行了吧?君庸你这人!”叶仲韶啼笑皆非,锤了沈君庸一下,二人拌了几句嘴,他方才续道,“但买地的中央大学,所贯彻的却是买地一直以来的理念——尊重科学、独立科学、传承科学,由科学、学术引导政治,而不是政治引导学术。”
由科学、学术引导政治,而不是政治引导学术……
这个小周,还真是金句迭出,沈君庸不吭声了,他也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有点儿过于傲慢,过于想当然了,中央大学的建构上承六姐,那一位可是天人,或者至少是后世大才,她的眼光自然是超越时代的,万不可能只是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买地就是如此,有时候,那些龌龊真实得不行,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有时候又高屋建瓴得让人不禁自惭形秽,简直不知道自己的一点微末本领,于此地还有什么作用,似乎除了盲从之外,压根不配拥有自己的见解……科学独立,这话说得多好,简简单单四个字,一副美好得简直不像真实的画面就出来了……
“立起这么多学科,也不是心急着一口吃成胖子,就指着文科类院系怎么着反馈给社会了,那不是一时一日的事情,遍邀权威,是为了给学科奠基——把科学规范,科学思路引入学科中来,给这一门学问梳理成体系,有条有理,建立起新的科学研究规范,别再和从前一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叫多少好东西,就白白地失传淹没,没了后文!”
叶仲韶见小舅子不说话了,便知道他已经听了进去,便主动接过了话头,“就说咱们戏剧吧,戏剧系就是写戏么?不是,它是为了让一个八竿子打不着,没有门路拜师学艺,却又有兴趣有才华的学生,进来了之后,通过学习他晓得了,哦,咱们华夏的、世界的戏剧分几种,它们都是什么样儿的,有什么特色,想学着写戏呀,那你想写什么戏,通过什么课程你能初步掌握一部戏的格式,必备的要素……”
“一个学语言的,他进了语言学院,是为了学一门外藩语言做通译的,可他也能知道,世界上分了多少语系,每个语系的区别在哪里,共用什么词根韵脚,比起从前翻韵书做考据的艰难,在语言学院他至少能学会如何科学地研究语言——这研究后面的学科,你换成什么都可以,关键是在前头,科学这两个字。这种学问的研究是完全开放的,尊重规律的,没有标准答案的,不受政治影响的——它是完全自由的!”
完全自由的!
这五个字,直直地撞进了沈君庸的心扉里,他又是难以想象,又是止不住地打从心中生出了强烈的好奇——完全自由的?完全自由的学校会是怎么个样子?如果……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想必……想必会是个不错的地方!
“你姐姐喜欢写戏,我就更喜欢这种搭框架的感觉,人各有所好,绍兴的卓珂月,剧作是一流的,只是也和你姐姐一样,就爱写戏,不愿做这种通论,因此我也就觍着脸窃据其位了。这是适合我的工作,我是这样想的,故而也十分热心,至于君庸你,这事儿要分成两边来看——金融领域的确是缺人才,而且是缺高层次人才,你能用的人很少,面对的完全是一片空白,但也意味着,很少有人能掣肘你,你完全可以任意施展拳脚,定下你的规矩,这些规矩是否会被你的学生推翻,这不好说,可在我来看,对你这样的通才来说,这难道不是一个有趣的新鲜事儿吗?你大可以尝试一二,若是实在不感兴趣,就辞职不干,我保证你姐姐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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