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密之这个侄子,绝对是可造之材,天资聪颖这不必说了,最重要的,是他在为人处世上自有一番天赋——但凡他办什么事儿,总能有理有据、顺顺当当地顺下来,这一点即便是在英才辈出的方家,也是少见的才能,大约是继承了他父亲。
但方密之又要比他父亲更有锐气一些。如果换作方父,虽然也会找到理由出山为买活军做事,但多数不会折腾几千里到云县来,而是满足于在叙州更为中庸的生活——在叙州,本来方密之就是要出门做事的,他在外的行止,说穿了方仲贤又如何能够约束?当然,道德上的负担也更小,进退更加从容,是更老成的选择,但却并不符合方密之的性格。
方仲贤能够教出这样一个侄子,也并非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辈子没出过老家的深闺幽女,少女时期游历各方、见闻广阔,事态发展至此,多少也能品出一些滋味来,但此时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完全无法反对侄子,因为方密之的行为和建议都是绝对正确的:现在,他们已经离开了老西林的圈子,这就很难回得去了,为新式衙门做事,几乎已经成了定局。毕竟,一路东来,花了两个多月,想要再回叙州还要小半年的光景,到那时候,谁知道凌老爷会怎么想呢?
不告而别,一去数月,就算真是去接方季淮的,但去了一趟买地,这是无可非议的事实,在重视道德的老派西林党这里,方密之身上等于是多了一个洗不掉的污点,回去之后,凌老爷是否还会资助方密之读书?倘若凌老爷也是力有未逮,那么方密之还是要用心在叙州为新衙门做事,不可能再如同从前一般,做个没有争议的账房、文书混日子。
——其实,做账房这一点,在士林中也多少是个话柄、污点,当一个政治派别,非常重视私德的时候,往往就会进入这样一个怪圈,这世上绝没有道德完美无瑕的人,每一个上位的新星,哪怕小心翼翼,其实也都难免承受极其挑剔的眼神,被各方非议,几乎永远无法摆脱被道德审视的焦虑。
哪怕是为了接方季淮而来买,老西林也很难回去了,那么,此时就要用新的眼光来看待买地——方家和买地最大的仇,除了方父的失踪之外,其实主要还在于买地的压力,直接造成江南动荡,方家倾覆。如果还在老圈子里,这就是一种共同的血海深仇,圈子里所有人都极度憎恨买地的时候,你不跟着表露憎恶,那就难免格格不入,招徕众人的排挤。
尤其是前几年,方密之年幼,方家这几姑侄,便不得不擎牢了这份共同的情感,甚至要表现得尤为激烈,以此汲取无形的政治资本。可现在,圈子已回不去,而买地的风气摆在眼前,女子出门工作已经完全是家常便饭,甚至是理直气壮的事情时,就要分清买地和阉党的不同——
和方父直接冲突,造成他落水失踪的,那是阉党,买地和阉党不过是合作关系而已,西林党也和阉党合作,甚至现在西林中还有一批新式士子,主动往特科靠拢,因此,阉党固然依旧是生死大敌,永世的仇雠,但买活军和方家顶多算是素来疏远,也有少许前怨,这里的怨恨,完全是可以暂且无事,甚至是主动化解的。至少,如果方季淮得了重病,那谁也不能让她为了这么一点小仇,拒绝来买地求医乃至辗转病死,这是死生大事,真正的亲人,谁忍心要她为了这么点虚无缥缈的名节而死?
一旦思想发生转圜,那么,方密之的建议便显得理由极为充分了,方仲贤是做过教师的,而且很擅长,她教导的不止方密之一人,还有桐城诸多亲眷名流之女,当然,那时还是较为老式的教学方式,收徒十分慎重,讲究个言传身教,不但教导知识,还要熏陶徒弟做人的道理。和买地这里随处开班,一个学生能跟随上百个老师学习知识的形式,完全不同,但毫无疑问,在所有职业中,方仲贤还是更倾向于做教师。
——通译什么的,她认为侄子是有点想当然了,按一路上听到的说法,买地的洋番不少,方仲贤对于洋番传教士是很熟悉的,这些人走南闯北,敢于航行过远洋万里来到华夏,脑子不好用是不成的,个个都是敢闯敢拼、胆大心细、敏捷灵慧之辈,学习能力一定很强,也不缺学习的热情。
而且,他们来学习买地的新式文化,肯定比华夏人去学习洋番的文化要简便得多,买式的新式文化简易明白呀!通译这一行,肯定是洋番有优势得多,方仲贤凭着少女时期的一点老底子,要去做通译,必定更为辛苦吃力。倒不如按着侄子的建议,试着去学一学理科的教材——毫无疑问,理科的天赋是相对稀缺的,这从叙州对理科人才的重视就可见一斑了。倘若她能学明白些,那么在这海纳百川、人才济济的买地,想要找到报酬相对高些,也足够题面、稳定,甚至还有机会往上走的工作,也就更容易了。
到底是科举世家,经商这个选项,是从不曾出现在方仲贤、方密之姑侄心中的,虽然他们也能看到买地的种种商机,能够意识得到其中的巨大利益,但用知识换取钱财和社会地位这条路,就属于刻在脑子里本能的选择,甚至于,这样的人家是很渴望学习,很急于证明自己的智商不比旁人低的,方仲贤拿过理科教材时,甚至有一种急不可耐的感觉——她为了表示自己对买活军的不满,以及证明自己对特科的不屑,从未看过买地的任何一本教材,这也是多年来,父母言传身教的道理,选择了哪一条路,自然就要说到做到,尤其是和私德有关,那更是要从小事做起,讲究细节,若是连自己都无法坚持,那就太容易被人发觉破绽了。
这种曾经的坚持,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利益,在老西林以及桐城的圈子里,名声是可以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好处的,但此刻却成为了能力上的阴影——方仲贤必须证明,自己并非是由于不擅长理科,有畏难情绪,自认在买地混不出头,这才以德行之辩排挤买学。
因此,她表面虽然云淡风轻,只是不置可否地表示,“技多不压身,横竖船行也是无聊,便打发打发时间也好”,但接过课本之后,却是不顾天色渐晚,甚至都不顾省灯油钱了,忍着那刺鼻的煤油味儿,没点蜡烛,而是点燃了煤油灯,就在船舱里趁夜看起了书。第二日还惹来船家打趣,笑道,“这买地真是个福地儿,却也是个销金窟,便是佛爷来了都要动心!”
“我就说罢,船一过浔州,只看着这繁华景象,再没有不被感动了慷慨解囊的。您家这安人,一路多俭省,居然也转性了,这晚上都点起煤油灯来!这要是到了丰饶县,岂不是要去住有电灯的客栈开开眼了?”
一路十两船费,这是不包餐的,但活字旗的船上也有一些别处船只没有的好处,譬如,他们会以比较便宜的价格向客人们供应三股线的棉芯蜡烛,这种蜡烛不比川蜀的牛油蜡烛原料贵重,但效果非常上等:无烟,不用剪烛花,也没有刺鼻的气味,燃烧起来非常稳定,用作晚间的照明,已经非常足够了。
但这还不止,蜡烛毕竟是别处都有的东西,买地的蜡烛不过是质量好而已,船家还有煤油灯提供,这就是买地独一无二的好东西了——除了气味稍微刺鼻一点以外,那亮度真不是蜡烛能相比的,因此虽然价格贵,一灯座的煤油,要价二十文,也就够敞开烧两晚上的,但依然可以算作是身份的象征了,尤其是船行,这东西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大多时候白天都在行船,难免颠簸摇晃,读书、写信都得在夜里船只停靠时再办,那就少不了一盏亮堂堂的煤油灯了。这些船家,每跑一次长船,所得的平价煤油配额,有时候都未必轮得到乘客来买,带到夷陵,都会被高价卖给当地的富户,为这事被摘旗的船家也有,如此有办事处盯着,才能确保方仲贤他们,能有煤油买哩。
自然了,若是一趟来回,旅客没把煤油用完了,那么剩下的份额,也就归船家自行处理了,这和东家无关,是船工的好处,因此艄公是很热心给客人们出主意,为他们省灯油的:“那些夜里有电灯的码头,您们进去,点个一桌小菜,荤素搭配,丰丰富富地吃一顿,只要不吃酒,不过五六十文,打了牙祭,边吃边看书,再拿只铅笔过去,什么信写不得,什么学问做不出来?那电灯的亮堂,又不是煤油灯能比的了,这灯钱可和菜钱不相干的,这便宜,不占白不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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