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做戏都不做做,打都不打,直接把二十多艘民船全部卖掉?
这样的计谋,实在是太难接受了,便是对官员的操守早已有了非常充分的准备,也叫这些水手们目瞪口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说不出话来——他们中很多人,甚至认为庄将军只会找机会吃掉三五艘船而已,大部分民船还是能安然返航的,毕竟,这种事很难完全瞒得过人,不过掩耳盗铃而已,三五艘船么,别人也不会为了这事得罪庄将军,装糊涂得过且过罢了,若是民船全都没有回返,便是羊城同僚都会看不过眼的,他这个水师将军还如何当下去?等到各方的书信、奏章传到京城,便是现在最得意的田任丘,也未必能压得住这个案子。
“不对吧……他怎么可能一口气全卖了所有民船,便是他答应,各船还有水师小旗、百户坐镇啊!”
这几个兄弟中,也有其余船主,化妆混上船来做水手的——且不说对于这些北方来的将军府亲兵来说,南人多黝黑矮小,不易辨别,冒名顶替的难度很低,便是没有冒名顶替,花名册上的水手都是实人上船,也备不住这些民船早被做了手脚,留了夹层、密室:在多是隔舱的海船上,留些后手,藏点人不算什么,就算不藏人,也要预先藏好兵器,否则到了交战那一日,他们连在船上坐镇的亲兵都对付不了,就更不用说逃跑了。
除了半知情的心腹水手之外,如刘阿弟这样,完全知道底里的船商,也有十余都是大胆的,两三人为伴,或者是冒名顶替,或者是密室藏身,都是混入了民船之上——这船只也不会日日点名,一艘船怎么也要有水手数十,多两个少两个一点痕迹没有,亲兵那里丝毫没有发现不对,众人也都是耐心等候时机,直到此时,被刘阿弟提醒,方才有些不敢置信——天衣无缝的谋划,居然完全落空了!庄将军居然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但……这不合乎情理啊!
这些船商,和一般水手相比,要更加见多识广,对世情的见解也更深刻一些,譬如此刻,便有人立刻发现了刘阿弟设想的漏洞,“若是一二艘民船也就罢了,那些小旗大概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二十多艘船都被卖在南澳岛,那些百总难道能坐视?他们可不是那个人的亲兵!”
这确实是个说不通的点,庄将军要出征,这些手下不能拒绝,因为这毕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但同样的,庄将军也不能把这些中层军官全都免职,用自己的亲兵去指挥水师船只——这是不可能指挥得动的,他甚至连换船只首领都做不到,这是敏朝军队的一大弊病,军中山头林立,地方军队自成一派,对上官往往阳奉阴违,底层小兵只认自己的军头,如此一层层往上反馈权力。
当然,这也是朝廷乐见的现象——大小相制,确保将不私兵,能做船主、队首的,必定是相应级别的军官,亲兵可以对军官指手画脚,但想要直接取代他往下发号施令,这就是越权,这种制度也有效地避免了许多荒唐事的出现,譬如此刻,庄将军如果要把在安排中装载大量补给的民船全都卖掉,这些中层军官哪怕为了自己的船只着想,也绝不可能坐视。
但刘阿弟却不觉得是自己的想法错了,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并且依照这种直觉,迅速得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是,他绝不可能只卖民船……他是要把我们全卖了!不分军民,全都卖掉!不错!只有如此他才能成事——这人和我们想的不一样,不是假打一仗回羊城去,继续做官,他是要发一笔横财,远走高飞,再不回去了!”
“吓!唔係掛!”
“真的假的!顶你个肺啊!咁都得?”
几弟兄也不禁骂起了脏话,“五十多条船啊,又不是五十多颗萝卜,他卖给谁?谁能买?这也要有人能吃得下去啊,五十几艘船,都不怕撑破肚皮,还有那么多水手、官兵……”
这确实是个问题,一两艘船这不必说了,到处都有人能吃下,船上的水手,也是好说,以今次的情况来讲,不就是一百多人么?杀了些敢于反抗的,把剩下的或是收容,或是卖掉,都是随手的事情。大海商手底下随手凑出二三百手下,就能把这两艘船吃下去了。但问题是,什么事情扛不住倍数上升,五十艘船那就是两三千水手,什么样的人能一口气控制住两三千人,不露丝毫破绽?
但是,挑毛病的兄弟,却反而没有继续往下讲,面上神色一怔,似乎是想起什么,呆了片刻,忽然吸了一口凉气,有些不肯定地说,“但是……但是前些日子,我有听说,十八芝里的李魁芝,正在招兵买马,想要去远海闯一闯——他是在买活军这里呆得腻烦了,设法弄了一张买活军手里的海图来,说是想去极南之地,买地叫做袋鼠地的一座大岛瞧瞧,对我说这事的人,托我留心招募一些想要远走的厉害人物,说是到了袋鼠地,大家称王做祖,为所欲为,好不快活自在,若有在敏地待不下去的,可以介绍给他,必有重谢……”
这不就对上了?众人也是面面相觑——都是老海狼了,怎不知这李魁芝话中未尽之意?十八芝本就是狠辣人物,常在海上跑的,能有几个好人?买活军处虽然繁华,但规矩也多,处处都是律条。他们不适应买活军的生活,也是自然。
前几年来,这些老海狼,还能借着为买活军扫清海盗,在海上四处游曳,背靠富裕的金主,打着富裕的仗,任谁都喜欢这样的感觉。但海盗也不是无穷无尽,更是不傻,随着买活军声势越来越高,对海域的掌控越来越强硬,多有海盗主动归顺,甚至还有直接解散船队,把家当分一分,大家改头换面各奔前程,去买地赚钱的——千里做官只为财,做官尚且如此,做海盗更加是了,都是为了发财才行险的,现在发觉比起做海盗,去买地掘金或许还更能发达,绝大多数人当然知道该怎么选了。
海域平静之后,十八芝这些兄弟,在海上巡逻的油水自然要减少许多,若是说像郑氏兄弟一样,彻底融入买活军,为王前驱,像郑地虎那样完全转行做海军,不再经商,又非他们的所愿——
买地对于军队的掌控,是这些旧式军官很难适应的,‘我的兵不是我的兵,我随时可能被调走孤身统领另一只军队,我的兵也会立刻服从新长官的管理’……这种感觉让他们始终没有丝毫安全感,很不愿意交出手里的船只,彻底被买活军收编,从此失去对抗买活军律法最后一丝微小的依凭。
这样的思潮,刘阿弟等人即便没有听其亲自诉说过,但也完全可以想象,新安港他们都多次去过,什么都好,就是生活上的确是拘束得厉害,氛围也是严厉,怎么说呢,在羊城这里,他们这些船商可以感受到严格的束缚——有钱就有特权吗?不,有钱没有什么特权,有权才有,有权的才是大爷。
到了新安港那里呢,有钱的依旧没有什么特权,更有甚者,就连有权的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的,照旧是战战兢兢,全都屈服于买活军极为严格的生活规范里,好像哪怕是富可敌国的大海商、位极人臣的大官,也没法倚红偎翠、呼奴唤婢,更不必说草菅人命为所欲为了……别的不说,仆人无法买断,没有卖身契,这就叫海商们很不适应,至于青楼中饮酒行令的风流场面,那都是其次了——不过这也自然是十分令人惋惜的事情,你说,即便是挣到钱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有钱又有什么趣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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