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安之乱,作为这几年影响川蜀局势的大事,大家都还是有了解的——川蜀这里,汉夷杂处,自古以来,土司就是一股非常重要的力量,甚至于可以说在锦官城和万州府之外,许多地方土司说话比官府流官还要有份量,尤其是水西安氏,世居川蜀一千多年,蜀汉时期就迁移至此,人家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兵有兵,实际上就是水西的土皇帝。朝廷对他们,多以羁縻之策,同时‘以夷制夷’,挑拨土司之间彼此仇恨,如此削弱、牵制土司的力量,维持朝廷在川蜀的影响力。
这样的策略,开始时是省心,但越往后越觉得处处掣肘,终究没有‘改土归流’这般一劳永逸,不过,改土归流这种事只能在朝廷强盛时去做,朝廷衰弱时推行此策那就完全是给自己找事。此次奢安之乱,其实就是对于敏廷于十数年前,平定了播州叛乱之后,下定决心要将川蜀‘改土归流’的一次直接反应——笑话,我水西安氏当了千多年的话事人,历朝历代都对我们客客气气,你一声改土归流,就要我们听话,凭什么?
要让敏廷看看我们的能量!也要让汉人看看夷人多年来被残酷奴役,积攒的火气!
抱着这样的怒火,水西安氏、永宁奢氏联袂起兵作乱,在本朝皇帝登基的第二年,也就是买活军取了许县、吴兴的那一年,奢安叛军直破万州,把万州府攻陷,川南等地除了叙州以外,几乎都落入叛军手中,包括筑城一带,也是烽烟四起。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同年建贼再度犯边,各地还有天灾不绝,所以也不能怪朝廷一开始根本不重视买活军,认为他们逼格不够,说实话,流民军而已,会产盐而已,同年作乱的别人咖位明显大得多了,全都是根深蒂固的土著作乱,难道奢安叛军手中就没有盐吗?自贡都被他们占去了!也就难怪朝廷懒得给买活军什么眼神了……
不过,奢安二氏的得意日子也并不太久,奢氏在永宁,远不如安氏在水西那样豪奢,川南土司们愿意服从的并不多,各地不断起兵反对的情况下,万州府没有守多久,便被川兵收复,奢氏父子也抢了一把,把侵占的州府洗劫一空,杀人无算,心满意足地‘仓皇’逃跑,去了筑城依附安氏,依然不断滋扰川南边界,尤其是他们的老地盘叙永一带,和他们呼应的人还有许多。
叙永距离万州府并不遥远,这两个土司依然是川蜀官府的心腹大患。尤其是这些年,买活军强势崛起,朝廷威严更为低落,诸土司均蠢蠢欲动,而川南州县,在奢安之乱后,久久不能恢复元气——郝六哥一家南下便是因此,当时川蜀刚从大乱中恢复,朝廷还催赋税,便是没有被战乱波及的叙州,活不下去的百姓也是越来越多,这种种因素叠加之下,使得川蜀的局势异常动荡不稳,倘若不是买地突然崛起,郝六哥南下之后,他母亲因缘际会大发横财,母子二人心系乡亲,不断派船打通航道,接川人东去谋生,只怕这几年盆地内早又闹起来了。
不过,这种扬汤止沸的做法,也只是缓解一时而已,并没有解决根本问题,而且因为东去的百姓以壮年汉族男性为主,官府能招募的兵源减少,甚至士兵还出现逃兵现象,各地的土司力量都有察觉到汉人力量变弱,他们的野心也随着滋长起来。说来也是好笑,当时京城地动的消息传来,若不是叙州抢先易帜,只怕筑城的奢氏父子,就又要招兵买马,悍然北上了!
“万州那边,自然是喜欢我们叙州帮这样的义兵了,虽然我们不交钱粮,但至少不会掳掠当地百姓,而且还自发地维护城建,和我们打交道,比和那帮土司打交道要轻松得多了。”
船行几日,很顺利地出了西陵峡,前方远远一线,已经可以看到那凭险可锁蛟龙的天下雄关了——瞿塘峡夔门近在眼前,只见两座高崖,犹如佛掌相合,只留下一线水道,容人出入,倘若此处横下铁索,怕是千军万马都无计可施!
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川蜀门户,也是自古以来割据巴蜀所凭借的天险之一,所谓“三峡传何处?双崖壮此门,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古今文人骚客,来到夔门之前,鲜有不赋诗赞颂的,这般绝景,也确实令人瞠目结舌,言语不能!
船只通过夔门时,众人都感到天色昏暗,原来是两崖高耸,遮去日光,船只在那一线天光中,艰难往前划去,众人似乎都不敢高声说话,只怕惊了山崖,无不屏气凝神,抬头极目上眺,只是驶入水道之中以后,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到山崖顶部了。
橐橐桨声之中,只有那老艾还在絮絮叨叨地说道,“如今水西又有了动静,川军可用的嫡系越来越少,甚至万州府的官儿,还在暗示我们可以夺去叙永——这是把我们也当成了土司,想要以夷制夷,借助我们的力量来守川南,守永宁泸州了……”
叙州帮横行无忌,在大江上往来运人,两湖的州县还可以不管,为何万州府不管,这一点一直是吴老八心里的一个疑惑——两湖州县不管闲事还可以理解,万州府在叙州帮下游,只要封锁江面,叙州帮无论如何也出不了三峡。
从前叙州没反时,他们或许没理由这么做,可叙州都反了半年了,还在三峡内出入无忌,一副大有脸面的样子,不免就让人稀奇了,却不知原来其中还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军事形势在。他心道,“可不能掉以轻心,要打起精神和这帮土司好好周旋,叙州是买活军在巴蜀的钉子,任何人都不能拔除。”
于是,便耐下心来,老艾一边说,他一边跟着细问,一边忍耐颠簸记着笔记,如此,船又行了半日,终于出了夔门,只见前方水域,猛地一宽,景色也明亮了不少,前方江心一个大岛,岛上山势起伏,茂盛草木之中,隐约可见一圈又一圈的城墙蜿蜒往上,墙面的箭垛清晰可见,不消多说,有此城把守,哪怕是有水师强渡夔门,并逃过夔门山崖的攻势,余下的人马,也难以绕过这关城继续前行。
“船行到此,三峡已过,往前好多了!”小郝、老艾都是容光焕发,仿佛回了家一样,指挥着船夫往此城靠去,“这便是白帝城了!我们在此修整二日,大家还能去义正祠参拜一番武侯!”
白帝城一样是屡见于诗词的名城,众人也都是兴致盎然,尤其小佘,他最爱听《三国演义》的说书,这次入蜀,岂不是正中下怀?喜得抓耳挠腮,笑个不住,仿佛也把旅途的疲劳完全打消,于是众人在白帝城下了船,只见此处码头颇为热闹,船坞规模不小,原来大多数出川的船只都会在此做个整修,而码头边上便见到不少挑夫,手里拿着一根长棍,为客人背负行李,绕山入城投宿。还有不少夷人,手持白杆,正在各处走动查看,一副当家做主的样子。
“这是白杆兵过来调防了!”
小郝对此也是司空见惯,笑道,“他们老家就在万州府附近,我们和他们也是惯打交道的,说起来,这帮白杆兵的首领,你们或许也听说过——哦!”
说到这里,他拿手一指,“说曹操,曹操到,这就来了!”
买活军考察团的成员,此时都在自己背负包袱、书箱等物,婉拒叙州帮安排挑夫的好意,正是各有各忙的时候,听小郝这么说,也纷纷好奇看去,却只见山道之上,一个劲装女子高束长发,大步而来,此女身材极其高挑雄健,气魄容色凛人,竟是把买地女兵丁的气势都完全压制住了,甚至于,说得再大胆一点,哪怕是六姐,论身形似乎也不能和她比较!
众人一时,不由都是大惊:一路西行至此,不……哪怕是在买地,也几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猛女!小郝在一旁,也是大感与有荣焉,眉飞色舞地介绍道,“诸位,你们福建道有谢六姐,我们川人也未必没有好女子撒!这就是我们川南第一女豪杰,平定奢安之乱的功臣,二品诰命夫人,秦贞素秦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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