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老艾的语气也有些悲愤起来了,“纤夫如此重要,可拿的钱有多少?裹腹都不够!如此当然是或逃或死,峡沿岸的州县,最怕听到抓壮丁这个字,抓来的壮丁,许多都来充做纤夫,死不瞑目!”
所谓欺男霸女、鱼肉百姓,有时真不是这八个字这么简单,买地的吏目们,有不少都是经历过诉苦大会的,对于官商沆瀣一气,想着法子压榨底下人的做法,根本就见怪不怪,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蜀地这里的确也是山高皇帝远,南面纤夫虽也苦,但至少不至于这样拿命往里填,若是死的人多了,帮会也会报复。
尤其是商行,仓库被捣毁抢掠的为数不少,正所谓法不责众,遇到这种事,县衙也是和稀泥而已,生怕激起民变,是以官府、纤夫、商户/权贵之间,还能形成微妙的平衡。但蜀地这里,权贵对纤夫的压榨要更严酷得多,吴老八和老艾不免也议论了一番两地政治的不同,道,“到底是割据之地,衙门说话没那么管用,只有大户不畏惧衙门,方才会如此赤.裸地欺压纤夫。”
“正是如此,还有一点,本地各州县之间交通不便,堂口的兄弟们很难呼应串联,商户又都豢养水手,这些水手到底也都是身强力壮的,又多有刀枪棍棒,若是打斗起来,纤夫不是他们的对手。”
小郝忽然有些自豪地说道,“不过,那也是从前了,如今我们叙州帮统帅峡纤夫,便是万州、锦官城的大商户,也不敢不给我们面子,如今这些纤夫兄弟们,都有我们发给的棉服、皮袄、油布,兄长们请看——”
说了这半日,船行也逐渐靠近滩口,可以远远望见石滩上一个棚子,棚子里是垒的石灶,正发出袅袅蒸汽,显然烧了热水,小郝扬手和走过来的纤夫头领大声打了个招呼,接过对方抛来的纤绳,大家也忙帮手给船身系上,小郝一边干活一边说道,“每日里还有红糖姜汤是不限量的,拉完一趟船,下来盆子里歇会儿,喝几碗姜汤,身上暖和有劲,中午米饭也能放量吃饱,冬日里,一个月能保证有一千五百文的收入。如今这帮纤夫兄弟们,在我们叙州帮也算是过上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
此时距离逐渐接近,众人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滩口的纤夫们,果然和此前所见的不同,不再那样衣衫褴褛,虽然还比不上南方买地的纤夫们,但个个面上也有些红光,脸上更是带了笑容,都穿着厚袄子、油布罩衫,见到老艾、小郝两人,更是亲热,都用土话争相叫嚷起来,显然是在向他们二人问好。这精气神,看着便叫人欢喜,也更相信叙州帮的陈述。
“好!好!”
有了前头在巴陵所见的对比,这副景象的确让考察团的大家宽慰,便连王小芸脸上都露出笑容,金娥更是点头不迭,赞道,“这样很好,你们真是有心了!也很有能力!”
按说,还没到叙州当地,考察团不该多夸赞什么,不过,在吴老八看来,能把势力范围延伸到夷陵这里,而且还能照看到纤夫们,便是借了买活军的势头,也说明他们确实是做得不错,办事能力是能见得到的——此地距离叙州还有许久路程,如果没有足够的底气,给纤夫们钱粮那等于是给当地的豪强送钱。既然敢给,那就说明本地的豪强要么已经被叙州杀了,要么便是被整顿得卑服,再不敢搞什么小动作。
看来,叙州义军里,有能人啊!
考察团的表态,自然也让义军一行人欣喜,他们面上也露出笑来,用土话和岸上的纤夫们交谈,对客人们指指点点,好在川蜀土话不像是南面方言一样难懂,大家略微都可捕捉一些,“这可是贵客——今日多卖力些,你们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吗?”
“他们从南方,从买活军那里来,是六姐身边的近人!”
这样的话,当然是有些夸张的了,不过却令人听了受用,许多人的嘴角都禁不住上扬了起来,刚要谦逊几句,却又在纤夫们的反应中陷入了沉默——纤夫们先还有些不可置信,又再问了一遍,得知的确是买活军的官吏团来此,一个个全都喧哗了起来,打从石滩上的几个算起,便连纤道上的兄弟们,都在狭窄不能容人的小径上,挣扎着跪了下来,对一船人大礼参拜。
“救苦救难六姐圣母菩萨!”
“菩萨慈悲!救我们苦难!给我们撑腰!”
“求菩萨快把叙州取了,令我们再不担惊受怕,不再受过往官吏盘剥!”
他们是这样的虔诚,这样的热忱,他们所受的苦难,又何须再多言语,全在这急切和不安中展露无遗。叙州义军虽好,但在纤夫们的认知中,唯有买地的天兵天将,把川蜀早日占领,才能让他们完全从过往的恐惧中解脱,把如今的好日子长长久久地过下去,甚至越过越好!
买地的官吏们,面对这样的热情,如何能不感到震动?他们中有许多人,或许都不由得再度审视自己此前的保留,吴老八心中也是一股英雄气难平,几乎立刻就要放下一切,为巴蜀的解放奔走尽力——不过,他到底也是个老江湖了,于热血之外,也有清晰的认知浮现——
相隔千山万水,从未真正接触过买地的纤夫们,如何会有这样的认识?
还不是叙州帮教的,叙州帮能处处把买地放在前头,自己放在后头,宣教工作做得这样到位……
叙州帮里,有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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