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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六姐四处扫盲,甚至将教育作为衡量地方政绩非常重要的标准,以及其掌握的种种可以超越时间与空间,在无形大气中传播讯息的仙器,其实说明的都是同一点,那就是,按照谢六姐的政治理念来说,提升生产力的时机已经到来了,她要通过提升生产力,直接跳掉封建社会和大同社会之间,似乎是必经的社会阶段。”
“但从政治课本上似乎也可以揣测出这样一个结论:大同社会需要的组织性,是如今的封建农民难以提供的,因为封建农民的生产相对独立,绝大多数区域都在小农经济中自给自足,有些孤岛式的味道。一个分立的经济系统,注定无法诞生强组织性的百姓,这也是为何历代选兵都从矿奴、刑徒中寻找,因为刑徒和矿奴,工作中需要互相协作,一起一卧服从管理,他们的组织性要比农户强得多了!”
“同样,大同社会需要的消费力也是小农社会难以提供的,如果不限制佃租,阻止财富向地主汇聚,把钱留在农户手中,农户一年劳作下来,完全没有消费需求,那么买活军用工业规模生产出的大量商品该卖给谁呢?只有不断的分田,让高产稻的剩余价值留在农户手中,农户才会去消费,才会购买工厂的产品,经济才会形成一个广大而统一的循环。
试想,原本一县之中,日子过得不错的地主不过百户而已,但农户却至少有数万之多,这些地主对买活军来说完全没有任何坐拥,反而会阻碍买活军的经济运转,所以买活军拿下一地,做得最坚决的事情就是要打击地主,任何一个想要保留自家田地和佃租的地主,下场都极其凄凉,因其存在,对买活军完全无益,反而十分有害!”
“但若是在敏地建厂、扫盲,先把地分了,从封建社会往前一小步,不说全部进入,哪怕是半步进入资本社会,进行先一步的工业化建设,这对买活军是好是坏?”
“自然是好!因为从封建社会跳跃进入大同社会,异常艰难!生产力的提升哪怕已经不是问题,但管理者依旧无处去找,就像是宫中明明用不了如此多的宦人,但阉人数量还是逐年增多一样,要在内书堂中选拔出人才,就必须保持相应的候选人规模。买活军要先扫盲,然后安排工作,从学习和工作中不断选拔管理者,还要注意,这些管理者没有经过太多锻练和考验,最后成材的可能性不好说的!”
“再者,还有工业社会的基础设施建设,也就是买活军在建设的道路、城池等等,这些东西都要用十年来布局,谢六姐为何扩张得如此之慢——如今,众人都是心知肚明,她若是愿意,一两年内拿下京城至少不是问题,因为这些东西是完全无法跨越时间看到结果的,十年树木,二十年建城,百年才能树人!”
“从封建社会跳跃式进入大同社会,如此艰难,从资本社会进入大同社会,是不是会简单一些呢?道路、工厂,即便在战争中被破坏,但有基础在,在全国的视野来说,要重建总比从无到有更简单些。更重要的,是受过基础教育,有组织性的工人,他们是管理者的沃壤,谢六姐最头疼的无人可用问题,或许将在我敏地工业化之后得到极大的缓解!”
“更有甚者,不妨往深了去想,谢六姐素来爱惜羽毛,甚至可以说是过于爱洁,过于追求完美——她为何扩张得这样慢?因为她绝不愿意把不合格的管理者引入自己的体系之中,至少不会在体制中为他们设计入口。她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来剔除系统中的不合规者,如果有人在她扩张之前,先为她做好初步的教育工作呢?”
“若是能得到谢六姐的支持,至少在京畿一带开始设厂,便不是镜花水月了。”
“还有各地矿产业也可迎来一个大发展——各地若有不服不愿降佃租者,可以如买活军之旧例,去矿山锻练几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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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一个体制在新建立起来时是最清新最不容易被腐蚀的,只看买地吏治便可知了,买地固然也有贪腐,但官风和朝廷比依然是清新至极,这其中不能不说女官起到很大作用,刚刚获得权力的群体最可用……女特进士当可发挥比神庙税吏更积极的作用……”
“要摒弃原本宦官因宠特拔的做法,把特科进士规模化、制度化、扩大化……要保证皇权系官僚拥有基本的科学素养!”
“工业流程设计、体系设计学要去买地系统化学习,要引起重视……”
纵然是已经接触了数年的新学,今日的对话,依然是让皇后有些晕眩的,如果不是她自己也读买地来的书籍,今日皇帝和良妃对谈的内容,简直就像是天书一般了!饶是她能听懂大概的意思,其中蕴含的思想,也让皇后大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这是多大的动作?若是办成了还好,确如皇爷所说,进可攻退可守,可若是办不成呢?要面临的反噬又当是如何的规模?
公然裁撤内宦,这就等于是把内宦们往死里得罪,皇帝还能全心倚靠的将只有厂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女特科不但不能给他提供帮助,反而要他不断的投入资源去呵护,可一人之意,可能凌众人之心吗?如此危险的操作,让一个贪图安稳的母亲如何能不忧心忡忡呢?
哪怕是从温暖如春的净房中洗漱出来了,躺在了柔软舒适的被褥之中,享受着远胜过坤宁宫的睡眠体验,皇后心中也依然是翻江倒海,半晌没有安定下来:若非良妃闹事,她竟不知道皇爷竟私下已布下了这一局——良妃固然是个很好的解读者,读出了皇爷的心思,但布局者却是皇爷本人,从时间算起,几乎是一接触买学,只怕他心中就酝酿起了这个念头,在命她教导宫人识字,请走九千岁,扶田任丘上位,试开特科起,皇爷就已经在一步步的布局了!
实在是藏得好……不但藏住了真正的心思,而且还藏住了他对买式新学的喜爱,内阁诸位老大人,实在是高估了儒学对皇爷的影响……太自信了,他们也不想想,实际上皇爷接触儒学的时间,也不过是比买学早了一年!
不错,说到儒学造诣,甚至皇后本人都胜于皇帝——敏地素来采选宫人,都在京畿一带,因此京畿附近,和皇嗣年纪相差不多的女儿家,因为父母想法的差异,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特殊的机会,尤其是生得貌美的,更不必说了。比如王良妃,她出身秀才人家,入宫之前便是父亲教着识字的,而皇后因家境更好一些,从小还读了四书五经,有塾师教导,并不像是王良妃,只学些《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之类开蒙的文字。
而还有些女儿家,如任容妃,她们学的是打扮调理自个儿,是琴棋书画,这就有点儿像是京城一带的瘦马了,若是选秀不成,很多时候不是被卖入烟花之地,就是去大官家做妾室。听说尚且还有延请了江陵一带的瘦马人家来调理自家女儿的,攀附权贵之心,着实令人不齿——这话是扯远了,不过,如今多数时候,入选的妃嫔,文化水平好的就和皇后一样,四书五经都是自幼熟读的,文化程度差的那也基本都是认字。
而皇帝在登基时的文化水平,差不多就和王良妃差不多,识字是识字的,也会写字,但儒学造诣几乎为零,更谈不上什么自幼浸淫政治了,在阁臣眼中和文盲几乎没有区别,就是‘无知蒙童’,这也并非是他不爱学习,而是敏朝对于皇子的教育,并没有固定的规矩遵循,可以说是极为随意,尤其是在神庙这里,因为‘争国本’之故,皇帝之父光庙,十三岁才刚刚开始出阁读书,也就是正经开蒙,但迅速又被中断,再次读书,已是十八岁了。
这十八年间,他完全是文盲吗,并非如此,太监宫人也会教他认字,但在深宫之中,哪有人敢正式给他讲学呢?也就仅仅只是认字而已,十八岁后,才开始有体系的政治文化教育——课程安排却也极为松散,官僚巡讲片刻而已,再无从前神庙受教时的严格紧凑了!在此之前,光庙的政治素养可以说是几乎为零,本人依旧被视作稚童看待——神庙是五岁就出阁读书了,却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儿子拖到了十八岁!
而皇帝这里,也是如此,光庙登基后只活了二十多天,在登基之前,皇帝以皇长孙的身份活了十七年,他的教育一样被祖父卡着脖子,就是不让你上学,哎,明知太子身体不好,我就是不让你继承人受培训,文官们,气不气,急不急?
而如今,就是斗气的结果了,十七年间的政治教育、儒学教育为零,登基之后才开始经讲,不过一年之后,买地崛起,买活军的报纸发到了京城,同时送来的还有买地的,买地的奢物,很快的,还有买地的课本,买地的书籍……
可以这么说,除了从小耳濡目染的儒学氛围之外,儒学在皇帝这里的竞争优势并没有很大!当皇帝开始学习的时候,买式新学和儒学,几乎是前后脚地进入他的世界,一者死气沉沉,令偌大帝国内忧外患,一者则有神仙背书,倍加玄奇神妙,眼看着就要把一个政权从无到有治理起来了……
皇帝会选择哪一种,更喜爱哪一种,难道还要猜吗?难道很奇怪吗?反而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人,才是真正过于盲目了,皇帝在儒学中拥有特殊地位,却并不意味着他就会因此选择儒学!
也是他太会装了,今夜之前,皇帝对于买学的喜好,似乎完全集中在了理科方面,皇后从未如今夜这般,听到他口中滔滔不绝地吐出如此之多的买式政治名词,对买地的政治概念如此的熟稔,简直就是信手拈来,想来他真不知在心中反复酝酿了多久,终于等到了一个可以完全放心交谈的知己——良妃如今在体系中的位置,比皇帝更加边缘危险,她自然是不会出卖皇帝的真实倾向了。
不能说是不出色,皇帝的天资……一个十七岁的半文盲少年,六年下来,有了如此长进,如此深刻的见解,还拥有如此的战略耐性……扶九千岁、撤九千岁、扶特科,意在裁撤内宦……还有远在将来的降低佃租,若真没有本事,这样的想法连有都不会有。
甚至,说不得有些没天分的傻子,哪怕受了几年十几年的政治教育,仍会被忠奸说蒙蔽,一上台屁股还没坐稳,说不得就主动裁撤皇权最大的代言人内宦,把自己彻底架空……皇帝的表现已经是极为优异了,皇后承认,他也有把想法落实的能力,但这一点,更让她深深的忧虑:自古以来,大灾大祸也都是能人惹出来的!
没这个能耐,都惹不来这么大的祸,面对如此千疮百孔的帝国,如此艰难维系的平衡,真如小鲜一般,只宜慢烹不宜大动啊,犹如王莽乱汉一个道理,有时候,帝国虽然危机重重,但却还能勉强维持运转,这时候,什么都不做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你不做,它还能继续转动,若是做了一件事,哪怕完全是出于好心,也可能会造成整个系统的崩解!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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