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知道这是严重违规的事情——除非有危及生命的紧急情况逼迫,任何时候用公家的东西组织为自己牟利,不管金额多少,都可以直接开除,或者严重警告,扣政审分。常平康,你不会不知道吧,你是后勤的组长,佘姆妈的直管领导,佘姆妈被开除,你也会被扣政审分的——”
“我也会被扣分,佘四明也会被扣分,因为你没有做好你的工作,而我是选拔你的领导,我也要负责。还有佘四明,什么都不知道,还在那一门心思地弄他的课题呢,帽子就扣下来了,纵容家属牟利,你怕伤了情面,几句话不说,最后你伤的是母子间的情分,你让佘姆妈以后还如何自处?”
连部长声音不大,但语调却很严厉,犹如狂风骤雨一般,责难向只有一点屁股尖尖搭着椅子的常平康宣泄过去,常平康双腿都抖得和筛糠一般,若不是买活军有严厉规定,只怕早已要伏在地上叩头请罪了,满口只道,“请部长息怒,请部长息怒!是属下,属下……愚钝,属下想着,这卤水的确也是要养的,本不能熄了火,横竖那鸭头也是佘姆妈自己出钱买的,似乎并不算是占了公家的便宜……”
这样说倒也是有道理,不过,连部长是半点都没被说服,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你的那些龌龊心思,我还能不清楚吗?常平康,我告诉你,政治课本,你还得好好学学!你这个人,有能力而无觉悟,每走一步就都很危险!叫人怎么放心继续任用你?”
“回去吧!好好做事!把佘姆妈好好送走,道理说清楚,别给我又闹出事情来!若是耽搁了佘四明用脑,我唯你是问!”
“是,部长,属下一定再不出纰漏!”
常平康满面惶恐,仿佛被连翘说得忐忑不安至极,拿手背不断擦拭着额前豆大的汗珠,弓着身,正要背对着连翘慢慢退出屋子,被连部长又瞪了一眼——买活军这里可不兴这个规矩!因此,他只好赶快转过身去,飞快地退出屋子,这才拿袖子狠狠地擦了擦脸,就着袖子的遮蔽撇了撇嘴,便垂下头,用自己习惯的小碎步,快速地走出了衙门的院子。
在衙门内部,如常平康这样走路的吏目不多,倒是墙角的一些杂役,对常平康露出留意之色,阉人和阉人之间是很容易互相识别的,常平康对他们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往门外走去,倒是不曾上去攀谈——阉人之间的交际,自有相应的促进会活动,常平康来到衢县时间不久,还没赶上,大可以到促进会上再好好结交。
此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厨房里烟雾缭绕,佘姆妈正在做晚饭,常平康一到,立刻上去帮着拉风箱,“小梁子呢?”
“上街买菜去了——黄大人想吃个草木灰炒猪肝,草木灰是有,猪肝让小梁子去看看,若有就买了,若是没有,留话预定,明日也能吃上。”
草木灰炒猪肝,这是一味有些冷门的菜色,连常平康都没听说过,佘姆妈自然也只能琢磨着做,这就是在攻关小组做事的好处了,一般都有厨师能点菜,否则,黄谨要吃到这味菜,还要先交个厨师朋友,一般的饭馆,即使给钱也不愿做,就怕做出来不好吃,砸了招牌。
常平康是男人,力气大,他拉了几下风箱,火力一旺,灶里的烟气就少了。佘姆妈不用一边看火一边做饭,手脚也更麻利起来,很快就做好了四菜一汤:他儿子最爱吃的鸭头兔头,还有鸭掌、鸭翅,鸭架子烧汤,一会儿先喝几碗再下米线,也是买活军这里经济的名小吃,今晚的荤菜就是这个了。
另外三个菜:糖醋莲藕,银鱼干炒银豆芽,这叫二银菜,也十分鲜美,还有一碗韭黄炒蛋。各样都是一大海碗,哪怕是三五个大汉甩开腮帮子痛吃一通那都是够了的。佘姆妈的手艺的确是好。
卤味有很大一锅,佘姆妈先往外盛鸭头、兔头、鸭掌鸭翅,随后,她用一个大笊篱在锅里捞了十几下,把锅里的残渣都捞起来,这叫‘净汤’,也是为了显示自己并没有占公家的便宜。再自然地将一大锅已经先洗好的鸭头、鸭掌倒进锅里。这就是她要卤着去卖的那一锅了,主要是利用厨房里这口喂了多少油多少肉的好卤水,这卤水煮出来的东西就没有不好吃的,哪怕是豆腐,卤老了也香喷喷的,佘四明一顿饭可以吃三四碗老豆腐。
常平康呢,虽然没有说,但是他爱吃鸭掌,佘姆妈从公家的那碗卤味中夹了一个递给他,“常组长,你帮我尝尝味儿。”
“佘姆妈做的肯定好吃。”常平康也没太谦让,笑着说,“如今都叫我们这宿舍出的鸭头是状元鸭头,好些新结交的朋友都想托人情来买呢!”
佘姆妈高兴得满面涨红,不断搓手,“都是借了四明的势,不然,原也老做这个,只不见人夸。”
或许的确是有佘四明引发的流行在推波助澜,但是,佘姆妈的手艺的确也好,尤其是对辣椒的运用很到位,不像是一些店铺,惜辣椒如金,一切食谱全都按老规矩来,只有在用到茱萸的时候,换用辣椒,也不像是有些店铺大放郝嬢嬢辣椒酱,懒得自己去炸辣椒油,认为费事、危险,也赚不到什么钱。
佘姆妈的菜肴里,对辣椒的应用是很丰富的,现在民间有的辣椒酱,还是以油泡为主,还有人做辣椒鮓、辣椒粉的,佘姆妈则喜欢将辣椒剁碎了,加盐腌渍,这种鲜椒酱和油浸的辣椒酱相比,更加清爽开胃,加入到鸭头之中,把卤水里卤好的鸭头捞出来,再加鲜椒酱、稀释过的卤汁,一点芡水,大火熬到收汁,端出来的鸭头,一个个深褐色的,挂着红彤彤的辣椒粒,又有一层薄薄的芡汁,亮晶晶的。
光是卖相就好,也难怪民间争购,认为这是下酒的逸品了——虽然买活军是不喜饮酒的,饭馆也不怎么供酒,酒价也并不便宜,但是,酿酒也不是什么难事,没有官坊的好酒,农家自己酿的薄水酒,下了工,在暮色中来上两碗,吃两个鸭头,再吃一碗面,荤也尝了,酒也喝了,饭也吃了,所费无多,是劳作了一天的百姓们难得的享受。
“不是我说话不好听,从前姆妈家里苦,可吃过什么好东西?便是好物也不知道好,如今是都有钱了,吃过见过了,才晓得滋味的好坏。”
常平康做后勤组长有一点好,他的身份,不论和谁打交道都不尴尬,如佘姆妈这样老派的乡间妇人,也敢于和他坐下来偷偷吃一点薄酒,也不必担心坏了自己的名声,又或者引起家人的不快。
两人借着这番话,彼此关系比之前要亲近些,佘姆妈安排了晚饭,又和杂役小梁子一起收拾了桌子,叫小梁子去洗碗,又安排了一碟卤味,请常平康喝点小酒:她也是渔家的妇人,做派比较大方,否则,一般中年妇人即便出门做活,也不太会和异性多交谈,阉人也算是异性,列入了被提防的范围里,说话都不多,更别提坐下来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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