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泉县码头到附近的船坞,水泥路最近正在修,要走夜路是很不方便的,水路半个时辰,便可见到前方巨大船坞在海面上投下的阴影:一个一个密密麻麻的作塘闸门龙吊,在船厂前方的沙滩上依次排开,远处是长长的防波堤,这东西是买活军来了以后新建的,为的是让前来鸡笼岛贸易的海船,有一个躲避台风的港湾。
船厂就设在不远处的一片浅水湾中,人们先在沙滩上挖出沙坑,又从别处排掉海水,形成深坑,在深坑中又架起密密麻麻的脚手架,这个脚手架一直往上延伸,直到和‘作台’连成一片。有些轻的工具,便从作台上方往下放,若是有很重的木头要往上运,那就要用到设在作台上的龙门吊,因此,从海面看向船坞,虽然看不到一个个深深的作塘,但还是能看到用来操纵闸门、运送物资的龙门吊那高高的身影。
这个龙门吊,也是买活军兴发出来的新东西,一样样的‘生产工具’,带来的真是奇迹一样的转变,就说船坞的数目吧,听说敏朝的宝船厂,全盛时期,也不过就是七个船坞而已,但新泉船厂却是足足有十个船坞!
这还不是全部,平湖也有船厂,云县也有,至于长溪县、泉州、马尾、鹭岛,原有的船厂,买活军也都把它们修复利用起来,他们的船工学校,已经有学生毕业了,水兵数量也在两三年中不断地增加,买活军从完全没有水军,再到今日已经足以纵横在华夏近海,只把十八芝视为自己重要的补充力量,而非是全部水上力量的来源,说起来也不过是数年而已……
哪怕是一年以前,郑地虎也没想到买活军的海上力量会扩张得这样快,当然,这可以说是买活军吸收了十八芝队伍的结果,但他是十八芝首领,自家人知自家事,十八芝归顺,最大的作用其实是让买活军兵不血刃地拿下了鸡笼岛,拥有了一个气候宜人偏热的粮食生产基地。要说别的,那顶多是起到了一定的协助作用,是锦上添花,但却不算是雪中送炭。
总的说来,去年的选择并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地方,对谢六姐来说,鸡笼岛是必取之物,只是看怎么去得到而已,结果基本上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能改变的只是十八芝的命运。十八芝选对了,那便是蒸蒸日上,所谓的‘双赢’,现在十八个兄弟,连着几百个心腹海狼,最大的烦恼便只是考试成绩,其余事情上,实在是没有什么不顺心的。
待遇上,好吃好喝,身家丰厚,前程上,想上岸做富家翁的,悉听尊便,买活军赎买他们海船的银子,足够十八芝在云县过一辈子奢靡的日子,大做交易所的生意了;若是还喜欢走海那自由自在的日子,领着船队走南闯北地做买卖,也有两三艘大船归他们号令,都装配了红衣小炮,让他们或往南洋,或往东洋而去,顺带着还能丰富水文,记录洋流丰富海图。
有了大罗天星盘和世界经纬图,即便迷失了道路,只要天气晴朗,也能勘明方向,找到回家的路,这两样新技术,真是一下便让航海变得容易得多了,这让许多喜爱走海的汉子,便更痴迷于出航了——若不然,住在买活军治下,虽然各式各样的享受五花八门,却偏偏于声色上限制严厉,对很多早习惯了靠海后放浪形骸的汉子来说,长住在这里,让人处处都觉得束缚,还不如航去壕镜、长崎,又或者武林、广府那样的大埠,自有许多买活军这里没有的娱乐在等着他们。
十八芝这几兄弟中,最为桀骜不驯的是李魁芝、刘香芝二人,他们都是自领了一支船队,南来北往地为买活军做贸易,大有‘听调不听宣’的味道,除了学习大罗天星盘,也要来了世界经纬图,求了红衣小炮之外,对于买活军的其余事务,兴趣并不浓厚,总得说来是很游离于鸡笼岛秩序之外的,这大半年来,除了回港补给交账之外,并没有太过问买活军内的事情。
而施大芝等人,虽然也对鸡笼岛的经营很感兴趣,但更多的精力,还是放在和买活军水兵的博弈上——他们还是很希望能维系自己对船队绝对的统治权,就像是十八芝此前一样,虽然名为结义兄弟,但实际上却仿佛合伙做生意一般,个人有个人的船,郑天龙也不会越俎代庖,把手插到别人的船上去。
但买活军这里却不是这样的做法,首先,买活军所有的兵丁都一定要识字,而这就让施大芝等人很不悦了,因为他们现在不被允许抢劫来往商船,水手的待遇肯定是要降低的,若是还让他们识字了,能看报纸了,那他们怎么还愿意做水手?迟早定是要去做别的岗位,这不就等于是在公然地挖他们的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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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芝有钱,但这有钱,除了他们做海上生意之外,也因为他们给低级水手的钱并不多,而且在人身上严格地限制他们的移动,一般船只靠港时,这些低级水手都是无法上岸的,除了往往是心腹的高级水手之外,这些低级水手只能在母港上岸,回老家渔村去探亲,这里有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禁止他们去打听别的岗位到底收入多少,让他们只能死心塌地跟着自己干。
慢慢地,从新水手变成老水手,运气不好的,不够伶俐的,逐渐都死了,而没死掉的那些,便成为了心腹,得到了好处,也就会更忠心地维系这样的秩序,并且深信这也是为了新人好:“小孩子心不定,知道得太多没好处,谁不是这样苦出来的?”
但现在买活军不相信这些,他们的水手待遇也是很好的,不但吃得好,而且拿得多,一个个都透着那么的机灵,那么的勇敢,从质素上来说,十八芝的水手里八成以上都无法和他们相比。这些兵丁不论是学东西还是办事,那个脑子真不知道是怎么转的,快得几乎是不可思议,倘若还是从海事学校毕业出来的,那就更不得了了,简直就是个多面手,会扬帆,会修船,会开炮,会用大罗天星盘,会看世界地图,算经纬度……只做个水手,当真是屈才了,至少那也该做一艘船的船长才好!
事实上,买活军也正是这么做的,他们培育起来的水兵,很多都被派到十八芝的船队里去,充当高级水手的位置,腾出这些人去接受培训,培训通过之后再回来换岗,还有很多‘实习期’的海事学生,取代的则是低级水手的岗位,施大芝等人便是想要抗拒,却也是师出无名,因为去了的水手是会还回来的——而且他们也的确非得派人去学校不可,甚至自己都要去学校学习,不然,红衣小炮的射击角度该如何算,谁能知晓?有了红衣小炮以后,海战该怎么打,这是不是只能在学校里学?
除了李魁芝和刘香芝之外,十八芝中其余人都去新榕县上过海事学校,他们一边上扫盲班,一边给别的学生上水战课程,可谓是痛苦万状,很多人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怀疑——要说也都是识得一些字,看得懂账本的汉子,说到水战,更是个个都有心得,但要把这心得总结成课程讲出来,这‘备课’的过程,怎地让人不抓耳挠腮?
直是急得恨不得把学生们装自己脑子里去,让他们自己看,自己学,又或者学了那醍醐灌顶的异能,来一个学生灌顶一次,也省得他们通宵达旦地备课,却还备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在,这样的日子在三四个月之后,总算是结束了,十八芝为了早日摆脱给别人上课的工作,不约而同地努力学习,先后从学校毕业,各奔前程,施大芝他们也开始领航走海,他们手下的儿郎们,也多结束了自己的课程,回到了船上来——虽然还是老船、老人,但其中有多少被买活军笼络过去,却不好说。
而且一支船队中,至少也有一名买活军派出的通讯官,手里拿着‘传音法螺’,在海上没有风暴,天气也不错的时候,可以随时和总台传信——这也就意味着,船队不再是他们的私人王国,在船上发生的一切,买活军都有可能知道,哪怕是到了外港,也一样有一双眼睛,一张嘴巴,可以随时向谢六姐报告他们的动向。
不过,虽然有这样的弊病,但传音法螺的好处也是无穷无尽的,大到完全不可能拒绝——且不说海上船只彼此联络,在战事、商务的便宜了,只说一点,那便是传音法螺可以预告台风,这一点便让所有船主都不可能放弃。
若是往年,台风季出海,只能靠岸慢走,便是如此也有风险,因为望见风,不代表在风来以前能找到避风港。但现在有了传音法螺,那就不一样了,譬如壕镜有了风,而且看风势是往东北走,很可能会路过鸡笼岛,那么壕镜的传音法螺一旦通知过来,鸡笼岛、平湖岛的船只便可以立刻进防波堤中躲浪,而在附近航行的船只,也可以临时折向,避开风口。这里一进一出,每年至少都是数十条人命,两三艘大船,至于沿海渔民的性命,那就更不必说了!
平心而论,如果郑地虎还是个水手,在船主和谢六姐之间,他会更信服谁,他觉得这是完全不用去考虑的问题,倘若他说是船主,那也只是因为好汉不吃眼前亏而已,走海的人,命都在天妃手里捏着,遇到海难,那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哪怕只有一个名号,都会自然更崇敬天妃,更别说谢六姐还赐下这许多法宝仙器了。
除了李魁芝、刘香芝的船没有传音法螺,水手也不曾去上课之外,其余施大芝等人,哪怕再是一心自主,船队里的水手上学归来以后,按郑地虎来看,其实也就等于是完全被谢六姐消化殆尽,成为了买活军水军的分支。
而郑家五兄弟连着他们的拥趸,对于这大势,还是看得比较明白的,他们比较主动地交出了手下的船队,几乎是完全让渡给了买活军,因此,他们的生活是相对比较安稳的,待遇也最好,颇有几分买活军心腹的味道。比如老首领李旦侄子,李国芝,他是直接去云县做生意,已经俨然是个安稳度日的富家翁,其余人若还有雄心的,也都各居要职。
郑天龙在造船厂,督造船只,这是个要紧的岗位,而且手里有大量银钱进出,可见谢六姐、陆大红对于郑家人的信任。陆大红又安排郑地虎到新泉县等县府去‘观政’,汲取内政的经验,其余几兄弟,也都是在各种部门或者学习,或者奔走,这也符合买活军对郑家人的规划——有朝一日,封建东瀛。若是如此,自然不能只是一打了之,如果不想被架空起来,只做个空头首领,那么内政外务,方方面面,你们得有人会吧?
不能说买活军待郑家不好,接触过买活军之后,郑地虎的眼界大为打开,已经意识到征服不简单,统治更不简单,绝非自己起事前所想得那么容易,至少在征服以前,必须想好了征服之后的治理模式和生产形式。他在新泉县的这几个月,也的确是在试着尽心去学(虽然时而也想烦躁放弃,觉得若不能出海环球航行,那就做个安稳富家翁也不错),但越学却越觉得仿佛和买活军的所谓‘道统’,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这种打深心里并不认可,却还要强迫自己去学的感觉并不好,郑地虎一路话都不多,沿着防波堤驶到码头,下船往造船厂方向走去,一路上遇到几波巡夜人,均是容色严肃,哪怕识得郑地虎的面容,也一样要问过名字,验看过腰牌,这才给他放行。
大哥带兵,还是严整!郑地虎心中不免也有几分自豪,低落的心绪也振奋少许,问过郑天龙正在会议室开会,便去办公楼等他。因他无事经常前来探望郑天龙,造船厂众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也并不阻拦,郑地虎在会议室外隔着玻璃窗站着,见到大哥在灯光照耀下,正对着黑板指指点点,不断和手下探讨着什么,雄姿英发、精神饱满,自有一股昂然魄力,郑地虎心道,“大哥倒是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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