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的春节,宋恂是与八十名船员在船厂的招待所里度过的。
即便远在异国他乡,大家还是买了面粉,肉菜和啤酒,借用船厂的食堂一起包了顿饺子。
程远比宋恂大十岁,平日里也是俭省惯了的,看到为了买食材而哗啦啦流出去的外汇,心疼得直抽抽。
忍不住在心里埋怨日本商人耽误事,要不是对方故意拖延了他们半个月,大家这会儿早就驾驶着渔轮到家,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了。
“老程,开心点吧!”宋恂与拉着脸的程远碰了一下酒杯,“大家难得在国外一起过个春节,既然钱都花了,咱们就高兴一点嘛!”
“我是觉得这钱花得太冤了,”程远灌了一口啤酒说,“要是早点回国去,各自回家过年,哪还用得着花这么多钱!”
“大钱都花了,就别在乎这点小钱了……”宋恂指着桌子上的生鱼片和寿司说,“若不是在日本过春节,咱们还吃不到当地美食呢!这样也挺好的。”
为了节省外汇,买更多的外国货带回家,海浦的这群人从上到下都很抠门,平时只吃大锅饭,从不去当地的饭店餐厅下馆子。
“大家忙碌了这么长时间,都已经很疲惫了,后天启航要航行将近四十个小时。这两天休息放松一下,还是很有必要的。”宋恂与对方简单说了两句,便又被船员们拉去喝酒了。
有了一起在异国他乡过年的交情,船员们与宋经理也算混熟了,这会儿借着酒劲,那些年轻船员也不怕他了,纷纷拉着宋恂敬酒。
要不是还有各自的船长约束着,宋恂可能都未必能直立着登上回国的轮船。
可是,即便如此,当他们在大年初三下午抵达砚北港的时候,宋恂还是觉得脚下轻飘飘的。
郭志勇很早就带领着公司的一众领导干部,等在码头上了。
八艘渔轮浩浩荡荡地驶入渔业公司的专用码头时,岸边人头攒动,彩旗招展,瞬间便燃放起了的庆祝的鞭炮。
郭志勇快步走上前,与宋恂握手:“小宋,这次辛苦你们了!”
“哈哈,幸不辱命。”宋恂玩笑道,“郭书记,把这些船弄回来以后,我可就撒手不管了啊!”
“不用你操心了。”郭志勇喜气洋洋地挥手说,“公司的领导干部已经全部到岗复工了,之后的事就交给我们。你跟大家都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宋恂见到翻译小许带着几位日本专家走过来,便给双方做了介绍。
“郭书记,咱们自己人没什么,但是这十八位专家可得安顿好了。尤其是住宿和伙食,咱们可不能怠慢了人家。”
毕竟,这十八位专家是注定无法从他们这里拿到工资的,要是食宿上也亏待了人家,他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办公室的孙翊凑上前来说:“宋经理,你放心,原来水产供销公司在胜利公社的招待所距离这里不远,我早就让人将招待所收拾好了,既能住宿,也能吃饭,是方圆三公里内条件最好的。”
宋恂点点头,让人先将这些日本专家送去招待所安顿了。
渔业公司的第一期基础设施建设已经完工了,但是刘二喜他们厂承包的第二期工程只进行到一半,员工宿舍没有修建完,现在也只能让专家们去住招待所。
“小宋,这里不用你忙了,你跟小程先回去休息几天,休息够了再来上班。”郭志勇点了点两人眼下的黑眼圈,又指向不远处的几人说,“家属早就来等着你们了,赶紧去看看吧!”
早就等在码头上的双胞胎,见到爸爸终于注意到了他们,不由高举双手,蹦跳着跟爸爸挥舞手臂。
得到爸爸的挥手回应后,便挣脱妈妈的手,撒着欢儿地跑了过来。
自打跟日本公司签了合同返回海浦工作,宋恂就一直没回省城的家,即便出国的时候是从省城机场出发的,他也因为带着三十人的队伍而无法脱身。
所以,父子三人已经好几个月没见面了。
尽管刚经历了远途航行,宋恂还是忍着疲惫将两个胖儿子一手一个抱进了怀里,笑着问:“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们跟妈妈回姥姥家过年的!”延安抢答。
“姥爷开船送我们过来的!”吉安补充。
然后两个小孩就很给宋恂长脸的,主动给爸爸的同事们团团作个揖,说了许多拜年的吉利话。
眼瞅着同事们又是给糖,又是掏钱的,宋恂不好在此处久留让大家破费。与同志们打声招呼,便带上自己的行李,与媳妇孩子离开了。
*
宋恂这次带回来的行李特别多。
除了他从家里带出去的一个人造革行李箱,还有在日本买的一个三十二寸帆布行李箱和两个超大的纸壳箱子。
以防纸壳箱子被水浸湿,他还在外面裹了两层油布。
到家以后,小哥俩便围着那两个大箱子打转,抓耳挠腮地想要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啥。
“爸爸,这里面是电视机不?”延安扒住箱子,迫不及待地问。
“你觉得呢?”宋恂不答反问。
延安兴奋得直结巴:“我、我、我觉得是!”
项小羽早就将换洗的衣裳给他找出来了,洗澡水也烧好了,这会儿推着他往浴室走,“先去洗澡松快松快,他俩的问题没完没了,你可别跟他们耗了。”
“那你来帮我搓个背。”宋恂牵住她的手腕,边走边交代两个儿子,“我的行李箱里有不少买给你们的好吃的,还有外国的故事书图画书,你们自己取出来吧。”
小哥俩闻言喜不自胜,响亮地答应一声,便满心期待地奔向爸爸带回来的那两个大箱子。
根本没心思管浴室里的两个人。
项小羽被牵进浴室,见他三下五除二就将自己脱干净了,她放在上衣扣子上的手便有些犹豫。
大白天的,还有两个儿子在外面,这么一想还怪羞耻的。
“你刚下船,眼睛也不急在这一时。”
“不是你推着我进来的吗?”已经浑身光溜溜的宋恂讶然问道。
“我只是想让你洗个澡放松一下!虽然说小别胜新婚吧,但你也不能刚进家门就这么肆无忌惮呀!”项小羽瞪他一眼。
宋恂沉默几秒,失笑道:“我也只是想让你帮我擦个背而已。”
他这两天在船上也不闲着,航行期间有什么体力活,也是跟船员一起干的,身上的汗一茬一茬地出,总感觉后背潮乎乎的。
这才想着让媳妇帮自己擦擦背。
夫妻俩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语。
这就有点尴尬了。
宋恂暗自掂量了一下自己所剩不多的体力,不自量力道:“我这几个月也确实是冷落你了,你要是想我了,咱们速战速决一次也行。”
项小羽被闹个大红脸,气咻咻道:“谁想你啦!明明是你拉着我进来的!被你说得好像我多不正经似的!再说,你要是只想让我帮忙擦背,这么早叫我进来干嘛?欣赏你洗澡啊?我看你就是老不正经!”
被莫名贴上“老不正经”标签的宋恂,试图为自己辩解一下:“好久没见了,想跟你说说话。”
项小羽现在一点也不想跟他说话了,愤愤地将毛巾往他身上一扔就想退出去。
宋恂赶紧将人拉回来,顺手帮她把衣裳也脱了,还得替媳妇找补面子,“反正已经是老不正经了,我不能白担了这个名号,总吃素不好,你也体谅体谅我吧……”
找回了面子的项小羽露出一副“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的表情。
半推半就地跟他浅尝辄止了一下。
*
一个澡洗了半个多小时,将宋恂身体里的最后一点电量也耗光了。
从浴室里出来,躺到床上闷头就睡,从上午一直睡到晚饭时间,才被爬上床乱窜的双胞胎闹醒。
“你俩又作什么妖呢?”宋恂将延安放在他胸口的胖脚丫子甩出去,“看图画书去。”
刚被甩了脚丫子,延安又扭着身体将脑袋瓜凑过去,枕在爸爸的胸膛上,翘着二郎腿的脚丫一晃一晃的。
“图画书上都是外国字,我们看不懂,但是上面的图画还挺好看的,小小子和小姑娘的头发都是黄色和红色的卷卷毛。”
宋恂给他们在日本的书店买了全英文版的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还有配套的故事磁带,为了这两套磁带,他还花大价钱买了一个双卡的收录机。
“那些是国外非常出名的故事书,都是英语的,你俩要是看不懂,就尽快学好英语。”宋恂在他头发上捋了一下说,“配套的磁带也是英文的,要是能听懂,就听磁带去。”
他现在也摸不准这俩孩子的英文水平怎么样。
以前跟他在海浦生活的时候,他们是每晚必听英语讲座的,他那会儿有时间,还能亲自教孩子,所以三岁以前双胞胎学会了很多英语单词。
但是搬到省城以后,这两个孩子的生活内容更丰富了,听英语讲座就变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个礼拜能听一两次就不错了。
宋恂琢磨着,用这两套故事书兴许能勾起他们学英文的热情。
吉安翻开一本书,将画着大青蛙的那一页展示给宋恂,央求道:“爸爸,你给我们讲讲这个故事呗。”
许久没见儿子,宋恂对这两个小捣蛋还是很有耐心的,这会儿正是父子间的蜜月期,几乎有求必应。
于是,刚睡醒的宋恂连一口水都没喝,就给儿子们讲了一个青蛙王子的故事。
外国故事仿佛给小哥俩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他们之前听的儿童故事都是比较接地气的本土故事,像这种既有国王,又有公主王子的小故事,他们根本听都没听过。
这种新鲜和刺激简直是颠覆性的。
听完了一个,又催着爸爸讲下一个。
“爸爸累了,不想讲了,你俩要是想看故事,就赶紧把英语学起来。”
“咋学呀?”吉安问。
“跟妈妈一起学,以后让妈妈每天给你们讲个外国故事。”
省大新闻系从大一开始就开了英语课程,项小羽以前是学俄语的,所以学英语还有些吃力。
这两年的所有科目加起来,英语课的成绩一直是最低的。
项小羽从外面进来,听他提到自己,便顺口问:“讲什么外国故事?”
宋恂下床去行李箱里翻找自己带回来的双卡收录机和磁带,连同图画书一起交给她。
“你们三个一起学英语吧,儿童故事的英语不难。”
项小羽:“……”
不过,她对外国人看的图画书也挺感兴趣的,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下来,以后每天给儿子们讲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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