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正文之完结章
皇室的沉默会让臣子生出无限遐思。
活络如李尚书就私下嘀咕过,“陛下不会真想公主远嫁吧?”
内阁中除了秦太师尚无人做此想,但帝都有无数失意的官员,荣烺更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她行事向来率直,在她手上吃亏的人有的是。还有当年被郑太后打压过的,这些人依旧活着。荣晟帝执政后,这些人终于等到翻身的机会。
这些人官职不高,很难在御前发表议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私下聚集,讨论公主下嫁的种种好处。
史太傅有些坐不住,跟方尚书商量,“这事还是表个态,别让渤海使臣觉着好像有门儿似的。”
方御史也是一片忠心,极赞同史太傅的建议,“正是。鸿胪寺虽不归咱们管,这几天我也正想这事。公主身份尊贵,哪怕朝廷跟渤海国联姻,下嫁个宗室女就罢了,哪儿还能真下嫁公主。”
俩人皆忠耿之臣,商议妥当后又叫了吏部徐尚书、刑部李尚书、户部钟尚书,以及御史台程御史,共同联名,请陛下回绝渤海使臣的妄想。
史太傅原还叫了礼部齐尚书,齐康大摇大摆,“我赞同公主下嫁。”
史太傅骂他,“你也做过公主的先生,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有无良心就不用你老操心了。”齐康道,“你去问一问秦太师,我看秦太师也赞同我的意见。”
“我不问秦相,我就先问你!”
“随你问,反正我赞同!”
史太傅私下劝了秦太师一回,但就像他劝齐康一样,也没劝动秦太师。秦太师认为,公主下嫁,有益朝廷,有益两国邦交。
用秦太师的说法,“依公主的才干,定能辅佐王子晨增强实力。将来将渤海王权自女王手中夺回也不一定。即便压不回王权,公主也可形成一股制衡女王的力量。若能促成渤海分裂,于我朝大大有利。”
史太傅问,“那朝廷怎么办?”
秦太师意味深长的看史太傅一眼,“朝廷有你有我,有万千忠良,还怕无人效忠陛下么?”
沉默半晌,史太傅将话说透,“陛下身边也需要公主辅佐。”
秦太师道,“史兄,当年我离开帝都前,你我曾约好,此生效忠陛下。”
史太傅眼神低回,“陛下险铸大错。”
“没有不犯错的君王,君王有过,我们便要易主吗?”
面对秦太师锋锐的眼神,史太傅先错开,“我一样效忠陛下,但朝廷有公主,更能让国政平衡延绵。”
“公主掌权之心太盛。对陛下太子都缺少敬重,这还只是开始,时间一长,难免凌于皇权。便不若借此机会,让公主远嫁,为朝廷效力。”
“公主何时不敬重陛下与太子了!”
“辽北大败后,公主借机夺权,我行我素,何时敬重过陛下与太子!”这也是让秦太师心惊肉跳,一定要干掉荣烺的原因。
公主行事不再征求陛下与太子的意见,全然不考虑陛下与太子的颜面,只知道为自己的颜面着想。朝廷但有大事,与公主交好者便能获利,与公主交恶者便分毫不得。
这还是朝廷么?
这是公主的一言堂吧!
史太傅无法说服秦太师,但秦太师在叫着夏掌院联名的时候,也被夏掌院拒绝。夏掌院有些犹豫,“让公主下嫁,真的好吗?做的对吗?”
思考再三,夏掌院没有与秦太师联名,秦太师只能与齐康联名上书。
在秦齐二人上书后的第二日,夏掌院独自上书,认为朝廷对渤海国求亲一事应当慎重。
出乎所有人意料,夏掌院反对公主下嫁。
上完这道奏章,夏掌院便以年事已高为由,请求致仕。
但眼下,谁也顾不上他的致仕之事。
荣晟帝召秦齐二人御书房商议此事,秦太师道,“老臣不得公主待见,若有一公主熟悉之人能以国家大义劝说公主,想来公主会明白的。”
齐康说,“公主可不像这样深明大义的女子。”
秦太师问,“那依齐尚书说,要如何劝说公主?”
齐康道,“为国尽忠是身为臣子的义务,何况公主受天下供养,自当为天下献身。陛下一道圣旨,公主便当遵守,这还用说服么?”
荣晟帝摇手,“不能这样。公主是朕爱女,朕心里很舍不得她。”
秦太师道,“皇后出身郑氏,让徐娘娘劝解公主如何?”
荣晟帝道,“徐妃口齿远逊公主,她能说得成?”
齐康直接道,“陛下,论口才,谁都无法劝服公主的。让徐娘娘去,只是让公主认清现实。朝廷已经决定让她下嫁渤海王子了。她愿意也好,不愿也好,都得嫁。如果聪明,就知道趁还在朝的时间,与朝廷搞好关系,将来朝廷会支持她在渤海国立足。如果与朝廷翻脸,对公主是没有任何好处的。朝廷需要公主下嫁,公主也需要朝廷做为后盾。这就是现实!
公主身为女子,婚姻者,父母之命,遵从即可!”
齐康说的很不客气,几乎露骨。
荣晟帝与秦太师都没再说话,良久,荣晟帝道,“那就让徐妃试试吧。”
在荣晟帝的托付下,徐妃倒也硬着头皮去了,但还没说句囫囵话就被荣烺撵了出去。至于齐康说的什么利弊权衡,徐妃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荣烺喷个半死,荣烺大怒,“我难道不是你的骨肉!你为何一点都不为我考虑,你到底是不是我生母!”
徐妃吓的直哆嗦,嘤嘤嘤地说,“这还不是为了朝廷,为了江山么!好孩子,你放心,你父皇你皇兄,我们都不会忘了你的好!”
荣烺直接把徐妃赶出含章殿。
荣烺气的面色煞白,她不动声色原是想瞅瞅,朝中对她是什么态度,倒没想等出这么些好亲人来!
林司仪生怕她气出好歹,一通顺气解劝,“徐娘娘素来糊涂没主意,今儿朝东明儿朝西的,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因为皇兄才是继承皇位的人,皇兄能让她做太后,能让她享尊荣,她就这样对我!”荣烺咬牙,“以后不许麟趾宫的人再来,谁敢来,直接给我打出去!”
虽然早便不对母亲抱有希望,但母亲所为,仍是令荣烺心寒至极。
让她心寒的还不止母亲,荣烺狠狠将桌上茶具扫到地上,怒极,“你们敢这样对我!”
徐妃嘤嘤嘤的朝荣晟帝抱怨许久,她既气且恼,捏着帕子道,“就这虎狼脾性,那起子野人也得怕了她!亏我还担心那么远去了不适应,我看还不如担心野人来的实在!”
在第二日凤仪宫请安时,郑皇后请教徐妃,“按理,阿烺也是你七月怀胎生的,你就舍得她嫁得那老远地界儿去?”
郑皇后真是奇了怪了,她做嫡母都气愤非常,实不知徐妃到底是何等样的冷心冷肠,才能去劝阿烺远嫁。
徐妃绞绞帕子,“我也舍不得啊。可这不是为了朝廷,为了江山么!”
江山是谁的,还不是她丈夫她儿子的么!
女人,不就是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么!
郑皇后冷冷一嗔,打发徐妃下去。
自凤仪宫出来,姜颖与丁璎回东宫,徐环去了麟趾宫。
丁璎心下惴惴,这几日,太子妃与太子大吵一架,她隐约听到是何缘故。要按丁璎说,怎么也不能真让公主去和亲哪。
一则朝廷并未战败,二则即便和亲,用宗室女也是一样的,何必用真金白银的公主呢?
丁璎猜到太子大约是赞同公主和亲的,可这是为什么呢?
太子并没有其他骨肉同胞了,就这样一个同母妹妹,公主一旦远嫁,朝政可怎么办呢?
朝中想再寻一个如公主这样与东宫亲近,对皇室一心一意的人可是没有的。
丁璎实在心中不安,先送太子妃回正殿,丁璎思忖着,打发人往娘家送了回东西,请祖父有空进宫一趟。
她想跟祖父说说话,看此事可还有回旋余地。
丁相的心情与姜驸马仿佛,都是孙女押给东宫的。丁相唯一比姜驸马轻松一点的地方在于,他孙女是太子侧室,且无子息。
丁相没耽搁,得信儿后第二日就去东宫了。
丁璎打发了宫人,与祖父说起此事,“我实在想不明白,陛下与太子为何会愿意公主和亲?这委实不合常理。前儿朝廷缺钱,不还是公主给借的么?”
丁相是看出荣晟帝心意的,他并未瞒着孙女,“公主其实,一直很愤怒。”
“愤怒?因为和亲之事么?”
“不。更早。在辽北大败之时,公主已经按捺不住脾气,直接插手了朝政。”丁相说。
“可公主也是好意啊。当时若不勠力同心,怎能保下帝都城,收复辽北呢。”
“公主愤怒的是,辽北之败原本可以避免。”丁相不仅看透荣晟帝,也精准的看透荣烺。
丁璎沉默下来。
“我们都知道。楚大将军于辽北并不熟悉,陛下忌惮郑家,弃郑家不用,一意孤行要楚大将军率兵入驻渤海国,为渤海王稳住王位。当时,公主很反对楚大将军率兵出征,公主不赞同介入渤海国政。”丁相道,“事实证明,公主当时的考量是对的。”
“因为这场大败,你知道朝廷的损失有多大么?”丁相深吸口气,“换算成银两,千万两以上。”
丁璎倒吸口气,“这么大。”
丁相眉心微锁,“公主一直在太后身边长大,她对朝政的了解比一般人要更深刻。在太后过逝那年,公主曾经参与赵尚书案的调查。光那一桩案子,朝廷收剿银脏数百万之巨。那些银子都进了户部做为公用。”
“可以说,陛下接掌的朝廷,是一个和平富庶的朝廷。可也只有短短四年,国朝大败,边军溃逃,两位大将身陨,帝都以北受尽屠戮。”丁相道,“公主非常愤怒。然后,她迁怒陛下也迁怒太子。”
“并没有啊。”丁璎说,“我经常去找公主说话,公主待我挺好的,也常来看阿泰。”
“不。公主对陛下与东宫非常不满。因为是陛下一意孤行导致辽北败局,而在战后,陛下甚至不肯问罪秦太师,公主已经难以忍耐。”丁相平静说道,“所以公主施恩内阁,笼络大将,不加掩饰的与勋贵豪门结交。
公主的目的只有一个,她要掌握朝政。”
丁璎面色一白,“陛下与太子就是因此要让公主和亲么?”
丁相叹口气,“陛下不是傻瓜,太子也能感觉得到。虽然我认为这样做非常愚蠢,但好像陛下与太子都更愿意公主远嫁。”
“那不能彼此各退一步,共同执政么?”丁璎说,“就像以前太后娘娘在时那样。”
丁相苦笑,“太后娘娘在时,陛下何尝能掌管政事。我从来也只听闻天无二日、国无二日,共同执政,谁愿意?”
哪怕陛下太子愿退一步,公主呢?
辽北大败已经彻底将公主惹毛了,公主一定会夺取权力,并且她已经这样做了。
在太后身边长大的公主,她生来就看着自己的祖母处理朝政,她不会认为朝廷是陛下的是太子的,她会认为朝廷一样是属于她的。
因为她远比她的父兄出众,因为她像她的祖母一样胸怀天地,怜悯天下。
症结并非和亲。
而是公主与陛下、太子之间的争胜。
可陛下与太子仍然犯下大错,他们以为用和亲的名义可以名正言顺的赶走公主,却不知这样只能惹怒公主!
或者因为无涉政事,丁相看的比许多人更准。
丁璎忽然低低问祖父,“当初您让祖母带话给我,就是因为看出……”公主与东宫会翻脸么?
事到如今,丁相也不瞒孙女,“公主曾经苦劝太子,不要纳徐氏女。太子虽有宽厚之名,这几年我细看下来,委实不是名君之资。”
丁璎叹口气,“我看公主很肯为朝廷尽心,还替朝廷借了那许多银子。有这样得力的妹妹,殿下何不垂拱而治呢?”
“太迟了。”
如果是在辽北之败前,东宫愿意正视公主的能力,对公主加以重用。那么,根本不会有辽北之败。
若无辽北之败,陛下与东宫的根基则不会动摇。
是陛下的一意孤行,导致如今的局势。
而公主既有机会掌权,就不会愿意再与愚蠢的父兄虚与委蛇。公主要整个朝廷都听她的!她要如她的祖母那般掌握朝政!
冲突已一触即发。
丁相叮嘱孙女一定要小心,自己也小心翼翼,不肯多言一句,多说一字。
空气中的紧张气氛,每个人都能感受得到。
在徐妃折戟后,荣晟帝找齐康商议,齐康没奈何,“如果陛下信任,臣愿意一试。”
荣晟帝就等齐康这话,立刻道,“卿若能说服公主,朕记卿一大功。”
齐康奉命到含章殿去见公主。
这是师徒交恶以来的第一次单独见面。
荣烺没留旁人,她坐在临窗的小炕上,窗外大雪漫天。
齐康坐在炕前的一张绣凳上,尽心尽力向公主推销远嫁的好处。譬如,“公主您不早想出去走走么。这帝都也住十几年了,渤海国多好啊,极北之地。那儿还没帝都这些繁文缛节,女子别说骑马上街了,公主都能当女王。公主您这样女中豪杰,原就该在渤海国有一番作为的。以后不管是女王还是王后,不全凭您的心意么。若累了,还能当太后。您想想,这是何等的逍遥岁月……真是想也没有神仙日子……”
荣烺听着大雪堆积的声音,只觉心里空旷的仿佛也积了许多雪,冷的很。良久,荣烺道,“去跟父皇说,我答应了。但我有条件。”
“殿下只管说。”
“妃妾之女,皆庶出。我既要嫁,便不以庶出公主的身份,我要做皇后之女,以嫡公主的身份出嫁。”
齐康没有半点犹豫,“陛下一定会答应。”
荣烺缓缓转动眼珠,看向齐康,“祖母交给我的东西,可以给我了。”
齐康意料之中的一笑,“公主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我应该很早就猜到。齐师傅你特意讲给我听的话,祖母托梦给你,说此事托付于你最为妥当。我当时太伤心了,没多想。后来你与我反目,我把你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遭,忽然就明白了。”荣烺说,“你即便与我反目,也不会效忠父皇那样昏馈的人。”
“那可不一定。公主太精明,不好打交道。反是陛下最好拿捏掌控。”
“你若只求权势富贵,就不是齐师傅了。”
荣烺说,“我有点累了。”
齐康问,“为什么?因为陛下与太子对你全无情义?”
荣烺看向齐康,齐康道,“父女兄妹只是一种血缘关系的名字,名字只代表名字,难道还代表情义?你这样让我觉着很好笑。”
“我以前觉着,我们应该是有情义的。”
“事实证明,那是错觉。”
“全都是错觉么?”
“在至尊权力面前,是这样。”齐康道,“不要露出这种愚蠢的神色来,这会让我想起你小时候整天一脸骄傲的跟我说,我父皇如何如何圣明,我兄长如何如何了不起,说真的,每次听你这么讲,我都想吐。”
荣烺百般愁绪都给齐师傅气笑了,“那真是辛苦你了,我竟没有看出来。”
“你一直眼神不怎么样。”
“是啊,我一直觉着齐师傅你是个好人来着。”
“这点也看得很偏啊。”齐康道,“我只是对你好,我对许多人是很坏的。”
荣烺觉着自己可能先要被齐师傅噎死,她揉着额角问,“祖母是把暗探交给你了么?”
齐康道,“宫外的在我手里。”
“祖母还有别的话给你么?”
齐康自怀中取出一只信封,双手递给荣烺,“还留了一封信,让我在恰当时给公主。”
荣烺接过,见雪白封皮外只有一个熟悉的大字:烺。
想到祖母,荣烺眼睛酸楚。信口用火漆封的完整,打开来,信上只有四字:取而代之。
落款是郑太后凤印。
荣烺强忍心酸,问,“祖母这是料到了么?”
“略一想都能猜到吧。娘娘看陛下长大,比您更了解陛下。”齐康摇头,“娘娘刚大丧结束,陛下就迫不及待的改建了万寿宫。简直一丁点的耐心都没有。办的事,没一件能看的。”
荣烺还有不解,“齐师傅你为何要装作与我反目呢?”
“那个呀!”齐康很直率地说,“那倒不是装的。我是看你毫无作为,想着娘娘可能看错人,想着不如做两手准备。万一你以后忽然振作了,我再回头不晚。你要一直窝囊下去,我站陛下那边儿也好过日子。”
荣烺气地,“你可真聪明啊!还两手准备,真是未雨绸缪!”
“过奖过奖。”齐师傅还怪谦虚滴。
与齐师傅商议后,荣烺大致也猜出宫内之人是谁了。她很奇怪,林妈妈一直在她身边,她竟全无半点察觉。
晚间,荣烺才有空问林司仪此事。林司仪道,“我受娘娘大恩,原本一直在宫外。后来才回宫的,娘娘看我还算周全,就让我专心服侍殿下了。殿下一直嘟嘟囔囔的想找暗探,我想宫里有皇后,也有柳嬷嬷与奴婢,您也没问过奴婢,奴婢也一直在想如何向殿下坦诚呢。”
“我不信。我先前多想知道暗探头子是谁啊,你看我着急都不说。我就不信,你不知道齐师傅是暗探头子?”
“这个是真不知道。”林司仪忍笑,“齐康的确一直在帮娘娘做事,但他后来位高权重,我着实没想到,他后来竟执掌了暗探。其实暗探并不是殿下想像中的力量,当初娘娘是担心被奏章欺骗,想打听些民间的实际情况,方设了暗探之位。后来也一直是这样。”
“那林妈妈你为何不告诉我呢?”
“有许多事,知道了反要伤心的。”林司仪温柔的给荣烺梳头,“殿下会早产,其实是缘于一件案子。”
“案子?”
“那年蔡家发生了一件事,蔡氏女守了望门寡,彼时民风闭塞,蔡氏夫妇都希望女儿自尽守节,以全名誉。蔡氏女不甘就此死去,逃出门到帝都府告状,说父母要逼杀她。那年是春贡之年,蔡氏女的兄长是贡士第一,因此案闹大,太后得知后震怒,训斥了蔡家,夺了蔡贡生的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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