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棠睁开了眼睛,她躺在床上,眼前是一套非常有时代特征的闺房。
四柱床床头靠墙,床脚距离另一面墙至少还有四五米,对面放着五斗橱,上头摆个了黑色的留声机,旁边一摞唱片。
左手边靠窗放了书桌,旁边是高矮不等一排5个书柜,再过去是个法式的小阳台。
右手边是一排大衣柜跟衣架,衣柜的把手是鎏金的。
所有的家具都是厚重的红木质地,上头的花纹也是统一的风格,周围一圈是象征着富贵不断头的回字纹,中间是巨大的如意浮雕。
头顶有个灯泡,床头柜上还放着烛台跟火柴。
顾棠翻了个身,稍微动了动腿,腿有点疼,原主从楼梯上滚下来,小腿骨裂,打着夹板正在休养中。
她这么一个动作,惊醒了趴在她床边的人,这人抬起头来,脸上还有泪痕,不过笑容已经绽放。
“姐姐醒了!”她一边站起身,一边道:“姐姐,我给你扭个帕子擦擦脸吧。”
顾棠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她,虽然没有表情,但是跟凶狠或者瞪这种情绪是一点不沾边。她是不可能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
不过这人依旧是低头流泪一气合成,“我知道我不配叫你姐姐……小姐,你别跟父亲——老爷置气,这多好的一门亲事啊,要是放我身上,我指不定多乐意呢!”
这下顾棠脸上是只有冷这一个表情了,“顾文月,你说完了没有?”
顾文月跟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蹦了一下,“小姐,你是不是又生气了?大夫不叫你生气的,不然腿长不好要瘸的。”
说完她又扇了自己一巴掌,“瞧我这嘴!我没什么文化,也没上过学,不会说话心眼直,小姐别怪我。”
顾棠冷冷问道:“你说要去扭帕子,你扭了吗?没有。大夫说醒了要吃药,你给我倒水了吗?也没有。大夫说我醒了就去叫他,你叫了吗?一样没有。你还趴在我腿上睡觉,你是觉得我腿长得太直?还是觉得我好得太快?”
顾文月一惊,心想这书呆子二傻子怎么忽然开窍了,不过想归想,她脸上依旧是惊讶混杂着后悔,“是我看见小姐醒过来太开心了,我这就去叫人!”
她一边说一边跑出了房间,用浓浓的鼻音充满喜悦大喊道:“老爷!太太!小姐醒了!黄妈,赶紧给大夫打电话,叫他上门来看看!”
很快外头传来走路的声音,原主的父母还有弟弟三人出现在了原主房间里。
顾宜春,原主的父亲,顾家的大家长,穿着精致合身的长袍,留着精心修剪过的小胡子。
他进来就先看了顾文月一眼,然后对顾棠恨铁不成钢的教训道:“你那么多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开蒙识字就学的二十四孝,你也跟你妹妹学学!别一天到晚——”
“老爷!”原主的母亲,宋雁秋厉声打断了他,“我是不会让一个交际花的女儿进顾家的大门的!就算她死了也不行!”
顾宜春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原主才12岁的弟弟顾衡凌蹭蹭两步走到顾棠床边,兴奋地说:“姐姐,他们说你要做太子妃了是不是?那我以后就是国舅爷了。”
顾文月适时以退为进挑拨一句,“太太,老爷,你们不要为了我吵架,我……其实也不知道我父亲是谁,我娘的确……不是良家女子。”
顾宜春袖子一甩,没好气道:“你还没一个17岁的姑娘懂事!”
这一家子是真的绝。
顾棠大声道:“你们说够了没有?”
原主从来不这么大声说话,这一声就把屋里几个人都镇住了。
趁着这个机会,顾棠继续道:“是谁让她进我屋里的?她趴我腿上睡觉,我腿要是长不好,算谁的?”
宋雁秋立即瞪圆了眼睛,强压着怒气,一字一顿道:“好啊,我说你怎么无事献殷勤,非要伺候我女儿?原来是嫉妒她?我告诉你,就算她腿长不好,你也别想顶替她出嫁!”
“太子可跟那个没出息的陆云平不一样,皇家是讲究身份的,你一个下九流的妓——”
“闭嘴!”顾宜春大怒道:“她是我的女儿!以后这种事情不许提了!”
顾文月在一边小声的啜泣,顾宜春轻声安慰了她两句,这才转过脸跟顾棠道:“你也少说两句,你——”妹妹两个字没说出口,又换成了她。
“她也是关心你,她以前也没当过丫鬟,伺候人不太在行,你别在意。”
顾棠觉得好笑,她知道的,男人,尤其是自信心爆棚的男人,都是喜欢白莲花绿茶婊的,他们觉得自己绝对不会被骗,他们是能够掌控一切的大家长。
但问题是,后来顾宜春可是被骗的头破血流,死无全尸啊。
不过某种程度上也是自信心的胜利,毕竟他到死都觉得这是个误会,顾文月不是故意的。
顾棠虽然也能装白莲花,跟这位可能是同父异母,甚至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飙演技,但是没这个必要。
“父亲,你想让我早点好吗?”顾棠仰起头问道,“还是你想让我在家休养,错过整个社交季?”
那必定是不行的。
虽然她也不一定能入选,但是没选上跟没去参加,这可是两码事儿。
顾宜春觉得她这个态度跟以前不一样了,不过……最近事情多时景又不好,她变化一点也是好事情。
“我当然想让你早点好了!”他严厉地说。
“那你就让她来照顾我?她会照顾人?”
“她也是好心。”顾宜春又解释了一句。
“好心?”顾棠反问一句,“行吧,你要是想让我早点好,最好找一个不会在我休息的时候趴在我腿上睡觉的人来照顾我,你觉得呢?”
宋雁秋冷笑了一声,“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是想认她还是不想认她,要说认女儿吧,又要让她做丫鬟。要说带回来一个丫鬟吧,她这一身顶咱们府上其余所有下人一个月的月钱了,你还给她改了姓顾。”
“你们都少说两句!”顾宜春呵斥一声,转脸对着顾文月就温柔了很多,“要么你还是……”
顾文月一向是最体贴的,她眼泪汪汪冲着顾宜春点点头,轻声道:“太太,小姐,我出去了。”
顾宜春顿时又开始心疼她了,他叹了口气,跟宋雁秋道:“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抱着你那老一套不放,她又没办法选择她的出身,她也是无辜的。”
“但是她可以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顾棠冷冷接了一句,道:“父亲,你出去吧,我要换衣服了。”
顾宜春不太开心,甩着袖子出去了,宋雁秋在顾棠床边坐下,看着她绑着夹板的腿,担忧地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大夫说你是骨裂不是骨折,但是也得好好休养,万一太子看不上你怎么办?”
“母亲,皇帝都退位了,大庆朝都亡了,哪里还有什么太子?”
“可不能这么说!”宋雁秋语气也严厉了起来,还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力道挺重,啪的一声挺响。
“你外祖父那边来了消息,皇帝虽然退位了,可那不过是权宜之计,他身边还有官员,还有太监,还有有识之士帮着去国外运作,他总能复位的。”
这就让人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
顾棠从来都是立足于身份一点点改变的,她考虑到时代背景,还有这一家子的身份,道:“我觉得不太靠谱,他们这摆明了是想靠太子妃这个名号来让人帮他的,就是空许诺。”
“你父亲也是愿意的。”说到这个,宋雁秋不像刚才那么咄咄逼人了,“他也就这点钱了。再说你以为他不想当皇亲国戚?他要是没这个念头,当年根本不会费尽心思去跟你外祖父求娶我。可惜这两年——”
宋雁秋眼神里透过一丝狠毒,“别的什么事情我都能依你,唯独这个不行!你必须嫁给太子爷!我已经快压不住你父亲了,难道你想家里都是顾文月这种货色?”
“还是你想要二姨娘三姨娘跟四姨娘?”
她郑重其事拍了拍顾棠的手,“陆云平那个人靠不住,你别再想他了。”
说话间只听见啪的一声,顾衡凌把几张唱片掰断了,他不好意思笑笑,然后立即恢复了理直气壮,“我就想看看里头是什么。”
这哪儿是看里头是什么?一掰好几张就是故意的。
宋雁秋毫不在意,招手过来给他吹了吹手,道:“手疼了没有?以后叫丫鬟给你掰,你精贵着呢。”
顾棠眉头一皱,道:“母亲,你也稍微管管他,不能这么下去了。”
“不过几张唱片,个把银元的事儿,你想要什么叫下人去唱片行买。”
宋雁秋说完就站了起来,道:“你好好休息,我叫厨房给熬了猪骨汤,油沫子都撇了,你记得喝。”
“也别总跟顾文月过不去,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等你当了太子妃,你说一句话,她就得吊死在自己屋里。”
“你也别太担心,这些年你父亲一个妾都没有,一个私生女都没有,这个也不会是问题的。”
宋雁秋冷笑一声,拉着顾衡凌出去,顾棠又躺了下来。
这一家是真的绝,完全就是这个时代的糟粕缩影。
顾家是商人出身,宋家是官宦人家,原主的外祖父当年是总理衙门的官员,专门负责大温莎联邦相关事务。
顾宜春娶了宋雁秋之后,靠着老丈人的关系,学到了做水果罐头的技术,因为是做外国人的单子,很快攒下了一大笔家产,也有了社会地位,成为了“人上人”。
时景不好之后,他带着全家人都搬到了租界,如今这房子是四层楼的石质骨架,四周好大一片花园,住了他们一家五口,还有二十几个下人。
顾文月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她妈妈当年花名合欢,是纸醉金迷的头牌,整个昌海市至少一半有头有脸的人都跟她有点关系。
后来合欢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她们这种人都要吃药的,她觉得这个孩子是上天的预示,就带着这个孩子偷偷跑了,这孩子就是顾文月。
说实话,合欢也不知道她肚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顾文月就更不知道了。
不过合欢从小就给顾文月讲她以前的事情,比方哪个老板家里是什么情况,哪家的正房夫人是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又或者当年她要是如何如何,可能就能嫁入豪门当个姨奶奶了。
在合欢死后,顾文月就是靠着这些消息来昌海市投亲的。
顾宜春就是她选定的父亲——其中之一,没想到第一次就成功了。
顾宜春为什么是首选呢?理由也挺简单。
顾家的太太当年是实权官员的官家小姐,压得顾宜春喘不上来气,别说姨太太了,就连丫鬟都不准用。
但是随着皇帝退位,官员歇菜,顾宜春也渐渐有了反抗的心思。
顾文月觉得自己是知道男人的,她妈妈给她讲了无数男人的本性,而且她在乡下也有个要好的地主儿子,让她学会了怎么对付男人。
她说她是顾宜春的女儿,顾宜春就是为了给宋雁秋脸上扇巴掌,也会认下她的。
这证明他当年不是那么窝囊,不是倒插门,他是有血性的。
再说头牌合欢给他生了个女儿,还为了这个女儿逃到乡下从良了,这对男人来说就是值得夸耀的风流韵事。
之后呢,就是在顾家装可怜。大庆朝都亡了,顾宜春又有外国人的关系,他就是家里说一不二的人!
他会帮自己撑腰的!
顾文月的计划挺成功的。
顾宜春被她骗得死死的,得意、愧疚,再加上顾文月一下下往他心里戳,他很快就对顾文月言听计从了,而且还觉得这是他宠溺女儿,在补偿她。
有了好爹下来就是好婚事了,原主有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陆云平,虽然还没订婚,不过也差不多了。
总之就算是顾文月有心勾引,这人也不是什么忠贞之人,两人直接抱在一起亲,还被原主看见了。
顾棠觉得这一点其实也是顾文月故意叫她看见的。
原主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去,但是被顾文月倒打一耙,“你都要当太子妃了,你就不能放过陆云平吗?我就是安慰安慰他,我们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你就算误会我,你也不能误会陆云平!”
争执间顾文月趁人不注意,一脚把原主从楼梯上绊了下去,接下来就是顾棠醒来的那一幕了。
原主是无比气闷,她完全不想当太子妃,再说这就是没影儿的事儿。
她从小接受的就是新式教育。
顾宜春送她去了大温莎联邦的女子学校读书,不是为了知识,更不是为了让她更好,而是为了让她更值钱。
回来嫁个好人家让顾家的生意越发的稳固,就算嫁个来这边的外国人也行。
当时的社会,就是一等洋人,而且得是白人。
但是原主是有理想的,她没按照顾宜春的要求读什么文学美术之类的专业,她读的是自然科学。
学习的过程中她看到了歧视,看到了平等,也看到了公平是怎么得来的。
她有了为之奋斗的理想。
就像师夷长技以制夷这句话,有人想的是从里头捞钱,有人想的是机会,有人想的是政绩是升官,原主想的赶走侵略者。
师夷长技以制夷,她把这句话刻在了心里。
她还想让大家知道什么是科学,就算是不干不净吃了没病,那也是因为诱发了机体的免疫反应,而不是真的要人吃不洗的东西的。
不过有顾文月的刺激,每天在她屋里待三四个小时,不是说:“我跟陆云平没什么,你不要误会”,就是说:“你去读了新式女学就是为了回来当太子妃的吗?可是皇帝都退位了。”
原主被她刺激的心情郁闷,更加没法好好养伤,最后估计是伤口增生又或者二次损伤,不仅仅是下雨天会酸疼,而且还有点长短腿。
顾家的嫡女被她踩到脚底下,顾文月心中得意,她不禁觉得她替她娘报仇了,还生出玩弄人心的喜悦来。
下来就是婚事了,顾文月一边跟陆云平说她对不起姐姐,一边又雇了几个小混混,把当年在乡下帮她很多的那个小地主的儿子推到河里淹死了。
顾文月如愿嫁给了家境优越,而且还差点成了姐夫的陆云平。
这个时候,原主经过小两年的修养,至少心态上是变好了,嫁不嫁人又有什么关系?长短腿又能怎么样?
她还有知识,她还有理想。
一看原主恢复正常,甚至还找了个大学讲师的工作,眼看就要成受人尊敬的顾教授,顾文月心里就跟有蚂蚁在爬一样难受。
她念叨着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找了当年的小混混们,又把原主掳走,折磨了一夜,原主就这么死了。
顾文月猜得不错,原主的死法在封建大家长眼里是不太光彩的,不管是顾宜春还是宋雁秋,根本就没有声张,只是说原主身体不好,去老家修养,然后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等到后来时局更加不稳,顾宜春带着他们打算跑路港城。
这时候顾文月原先用过的小混混也觉得不安全,想过来再敲诈一笔,争吵间被陆云平听见,但是他没听那么多,只知道有人来威胁他的太太。
两边混战起来,顾文月就更好浑水摸鱼了,三个小混混死了,陆云平因为伤势太重,没过三天也给死了。
等到了港城,顾文月又回到了顾家。
顾宜春老了,顾衡凌就是个纨绔子弟,现在的事情比当年她刚去顾家还要容易。
几年过去,顾衡凌就在街头冲突中丧命,顾宜春被生意上的竞争对手谋害,宋雁秋说是个官家小姐大家闺秀,但实际上什么都不懂,顾家彻底落到了顾文月手里。
做生意她不会,那就把厂子都出售,留着钱买地买房吃租金。
她的日子过得不要太好。
顾文月晚年,经常会回忆她年轻的时候,最春风得意的时候。
在日记里,她是这么描述的:“顾宜春是最适合做我父亲的人,他刚愎自用,十分好糊弄。”
“我找人说我是他的锦鲤,我旺爹,我来之后他的生意就好了很多,他居然真的相信。哈哈哈,乡下的神婆就是这么骗人的。有好事儿没得说,要是发生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那就是破财免灾,就是挡灾。”
“宋雁秋看着厉害,但是她引以为傲的身份随着皇帝退位之后,就什么都没剩下来了。她就只会说你怎么敢,我当然敢了。”
“而且因为大儿子死了,她十分宠溺顾衡凌,只要抓住这个弱点,她真的很好对付。”
“顾棠更是可笑,什么进步青年?其实就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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