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誉对着地址反复确认了两遍,才将稿纸折起来放进了裤兜。
侯栋梁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没话找话地说:“我的东西不重,但是有点占地方。是一些木耳和几块硝好的兔皮。兔皮拿回去可以给我奶奶和父母做几副护膝,留着冬天用。”
“呵呵,那你还挺孝顺的。”像是闲话家常似的,戴誉随口问,“听说有位知青同志在上工的时候把腿摔断了?现在怎么样了?”
“就那样呗,他自己走路不小心,在山里巡逻的时候掉进了坑里才摔断了腿。”侯栋梁双手插在裤兜里,像是有多动症似的,左脚尖一直在刨脚下的沙土。
“哦,民兵连的巡山任务挺重吧,你自己能应付过来嘛?”
侯栋梁眼珠一转,联想前后的几句对话,一拍大腿说:“你可别误会啊,我那些皮子是跟老乡换的!不是自己进山打的,我哪有那个本事啊!我们知青里确实有两个人被选进民兵连了,不过没有我!我才不想去呢!”
“大家都争着进民兵连,你咋不想去呢?”进了民兵连就不用下地干活,别说知青了,连芦家坳本地的年轻社员都抢着当民兵。
“虽然我农活干的不怎么样,但打猎我也不会。我可不想厚脸皮地进入民兵连给人拖后腿。再说山里有狼,我们在村子里经常能听到狼叫,我可不敢去!”侯栋梁认怂认的毫无心理负担,“哪怕没遇到野兽,山里也不是那么好进的,你看那个掉进坑里的知青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嘛!”
戴誉点点头,觉得这小子还算识时务。只要他不在芦家坳挑事,自己帮他捎带点东西也没什么。
目的达成,侯栋梁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跟戴誉告辞,撒丫子跑去上工了。
戴誉瞅了眼时间,感觉秦学艺那边一时半刻结束不了,就围着那排小木屋溜达了一圈。
透过其中一个窗子看到屋里的人影后,他上前敲了敲木门。
没过几秒木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屋里的人看到戴誉,明显愣了一下。
“孙教授,别来无恙啊!”戴誉笑着跟他打了招呼。
“诶诶,快进来!”孙教授将门彻底拉开,把人让了进来,“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单位放假了吗?”
他记得戴誉是在北京的研究所上班的。
戴誉简单跟他说了自己的近况,又说:“看您精神状态不错,我就放心了。”
“哈哈,这里山清水秀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要下地干一些农活,但是我现在的身体素质明显比过去好多了。”孙教授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和手臂。
他确实瘦了也壮实了不少。
戴誉还记得第一次在大学的数学分析课上见到孙教授时,他板正的衬衫下面还有突出的小肚腩。
但是他现在的肚子已经彻底平了,这会儿穿着跨栏背心,还能看到结实的肱二头肌。
“您现在这身体素质,恐怕比我还好呢!”戴誉笑道,“我原来在大学的时候还能锻炼锻炼,自从上了班,整天蹲在办公室和车间,基本没什么运动的时间了。”
“呵呵,年轻人还是得注意坚持锻炼的,身体好了才能持续为祖国做贡献嘛。”
两人围绕着健康话题兜兜转转说了半晌,像是刻意回避某些问题。
直到彼此都觉得这番对话过于干巴巴了,孙教授才沉默了下来。
戴誉也不急,等着他的反应。
过了快一分钟,孙教授才嗓音沙哑地问:“学校那边怎么样了?恢复上课了吗?”
“咱们数力系已经搬去汉中了,到了那边教学和科研应该是可以恢复的。”戴誉笑了笑说,“而且我们这一届的学生已经在去年底之前进行了毕业分配,大家的去处都还不错。”
孙教授心里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似的,重新高兴起来,又好奇问道:“你们班的分配情况怎么样?那个小神童刘小源分配去哪里了?”
“刚开始分回了上海那边的一所中学,当数学老师,不过才给学生上了三节课,就被我们滨江二机厂调过来了,现在跟我在同一个飞机设计组里,干得十分不错!”
“好好好!我一直担心他毕业以后没有好去处,白瞎了人才。这两年没事的时候我就想,还是章老有先见之明啊,早知如此,当初我真应该让几个好苗子像你一样提前毕业,早点到工作岗位上做贡献。”孙教授语气里不乏惋惜。
瞟到他发间隐现的银丝,戴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又向他介绍了几个成绩很突出的同学的毕业去向,戴誉从背着的包里拿出一沓期刊。
“孙教授,我这次来没给您带什么东西,不过,这几本书对您来说应该是有些用处的。”戴誉将东西递过去。
甫一看到那几本期刊的封面,孙教授便如获至宝地将其捧了过来。打开最上面一本《数学发展》,来回翻看了好半晌。
戴誉给他带来的都是最近几年刊印的《数学发展》和《国家科学:数学》,有月刊也有季刊。这类专业期刊,研究所和工厂的设计室都有订阅,戴誉工作以后比较关注这方面的最新动态。
他给孙教授的这几本是他自己花钱订阅的,原本打算像集邮一样,攒起来收藏。
不过,临出门前还是装进包里带了过来。
“您不可能在这边常住的,有机会肯定还要重新回学校给同学们上课。”戴誉鼓励道,“我们班不少同学都想上您的研究生呢,所以您在这边可不要荒废了学问,免得到时候被学生们笑话!哈哈。”
“哈哈,那不能,我来的时候偷偷带了不少书,前两年没什么事的时候,还把教案重新整理了一遍。今年虽然得下地劳动了,但是我每天的早上和午休时间也是要看书的。”孙教授心中酸胀,但仍是颇为自信地说,“回去以后,随时可以给大家上课!”
戴誉想了想,即便没什么必要,也得帮小舅说句公道话。
“公社给芦家坳分配过来的那几个知青里,有两个人不太消停。队里让你们恢复劳动,也算是对大家的一种保护……”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孙教授打断了:“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理解!芦家坳的形势已经变了,但是队长做出的努力我们也都看得到。本就是让我们来劳动的,要是像大爷似的整天歇着,才让我心中不安呢!”
“现在不用给学生上课,除了学习时间,平时无聊的很。让我去地里干点活,正好打发时间了。而且大家也慢慢品出了侍弄庄稼的乐趣!老沈从外面带了一本农学书回来,我现在的水平已经与农业技术站的技术员差不多了!”
戴誉意外地说:“那您还挺厉害的。”
“哈哈,活到老学到老嘛,”孙教授乐观道,“我已经跟队长商量了,在自留地里划出几块试验田来,我们几个老家伙要研究一下粮食增产增收的问题。”
“您现在还不到五十吧,哪里老了?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重返京大以后,正可以大展拳脚。
孙教授还得去上工,戴誉没有与他聊得太久。临离开前,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孙教授,您家里那边用不用我帮忙捎点东西或者寄封信什么的?”
“不用了。”孙教授摇头,“我每半年让队长帮忙寄一封信。其他时间尽量不要打扰他们的生活,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那行,有什么难处您就随时跟我小舅说,他办不了的就让他找我来办!”
“我们已经够麻烦你的了。”孙教授感慨道,“不知要怎么感谢你才好!”
“嗐,您说这话不就见外了嘛。我在学校的时候也没少麻烦您呀,那会儿我可没像您这样客气。”
孙教授点点头,没再与他客气,几句感谢话对于这份人情来说,太轻了。
戴誉从孙教授的小木屋出来时,秦学艺已经等在了外面。
还没来得及问他进展怎么样,另一边潘教授就过来了,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随口问了几句章教授的近况,便招呼上旁边几个小木屋里的老伙计们出门上工了。
目送几位穿着背心短打的教授们结伴离开,戴誉凑上去问秦学艺谈话结果。
“在来芦家坳之前,潘教授就一直在研究新型钢材。”秦学艺斟酌着说。
“所以呢?”
“没有所以了,实验进行到一半就来了芦家坳,项目搁浅了。”秦学艺想了想说,“不过,他觉得自己的研究方向是没什么问题的。”
戴誉蹙眉:“那咱们总不能把潘教授带去厂里继续做实验吧?这事我可做不了主。”
“那到不用。”秦学艺打开自己的背包给他看,里面有一沓手稿,“这是之前潘教授做的实验记录,重要内容都在这了。回厂以后,我可以按照这个思路继续尝试一下。”
戴誉琢磨着,反正他们厂自己的实验方案已经走进了死胡同,短时间内出不来结果。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试一下潘教授的方案。
“我是个外行,就不指手画脚了,全由你做主吧。”戴誉看了眼时间说,“咱们还能在这边呆一天,你借着这个时间赶紧把潘教授的手稿大概翻一遍,有疑惑的地方可以直接问他。回厂以后再想找他答疑就没这么方便了。”
秦学艺赞同点头,拉着他回了小舅家,进门就一头扎进房间,闭关研究了一整天。
家里人都去上工了,连五六岁的表侄儿都被父母带去了地头。
戴誉独自在家没什么事做,就在村子里随便逛逛,见到相熟的婶子大娘便打声招呼。
赶上中午歇晌的时候,他又抓紧时间去小木屋探望了另外两位与他还算熟识的教授,再出来时裤兜里多了几封信。
私心里,戴誉是十分喜欢在芦家坳生活的。
这里的自然景观和伙食都不是城里能比的,像他这样不用上工,整天除了闲逛就是吃饭的闲人,简直把芦家坳视作这个年代的度假圣地。
这趟芦家坳之行,对于戴誉来说是来转换心情放松充电的。而对于秦学艺来说,风景饮食都是浮云,他这两天过得简直比在实验室的压力还大,抓紧一切时间去向潘教授咨询问题。
是以,当他们从芦家坳离开返回省城时,两人的精神状态形成了鲜明对比。
下午回到厂里,戴誉去跟谭总工销假的时候,听到了一个消息。
让他刚充满电的好心情,瞬间掉电大半。
“你们回来的正好。”谭总工将一份文件推给他们看,“咱们的十三号机项目被选为国庆献礼项目。”
戴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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