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并没有马上应答,绝圣琢磨了一下,赶忙又补充道:“师兄怕回城路上出岔子,特意让贫道给伤者送些定神符来。”
滕玉意这才松口:“小道长快请上来。”
绝圣胖得像个小圆桶,身手却轻捷,坐下后学清虚子的作派欠了欠身:“贫道稽首了。”
他故作老成,怎奈处处透着稚气,杜夫人和滕玉意忍笑道:“见过绝圣道长。”
杜庭兰安置在帘后的小榻上,滕玉意和杜夫人并坐于东窗下的矮条几,车内本来还算宽适,绝圣一上来就显得局促了。
滕玉意戴了一晚上冪篱本就气闷,想这小道士不过岁的年纪,便摘下冪篱搁到一旁。
绝圣到现在才看清滕玉意的模样,非但不丑,还出奇的貌美,好奇之下不免多瞧了几眼。
“小道长?”
绝圣赧然摸了摸头,随即正襟危坐道:“其实几位伤者服了六元丹,不必再用定神符了,师兄让我来,是想问问竹林中的情形。滕娘子,你和杜娘子当时为何会去竹林,有人引你们去的么?到那之后发生了何事,除了妖物,可曾见到形迹可疑之人?”
他说一句顿一下,像在复述蔺承佑教他的话。
滕玉意跟杜夫人一对眼,杜庭兰因何离开静福庵至今是个谜,怕损及杜庭兰的名声,两人一直有意遮掩此事。
可从今晚捉妖时的种种情形来看,妖物的来历似乎不简单,万一里头还有别的曲折,一味瞒着只会误事。
此外滕玉意还有一层顾虑,前世表姐出事前后那半年,从未听说过有妖物为祸长安,但今晚这妖物却已经祸害了十来名女子了,而且表姐前世的死因,经仵作查验是被人勒毙,可凭今晚那妖物的道行,杀人用不着这么麻烦。
她越想越觉得有太多细节合不上,记得前世表姐被人谋害后,连阿爷都曾派人暗中调查,无奈查到最后,终究没能查出凶手是谁,这回借蔺承佑之手,或许能查清真相。
她于是如实道:“表姐为何去竹林我们也不知情,等我们赶到的时候,表姐和丫鬟红奴都已经丧失了神志,妖物蛰伏在树上,待我们一靠近就开始袭击我们。我和端福忙着对付妖物,也就没注意林中是否还藏着别人。”
绝圣露出失望的神情:“原以为滕娘子知道内情。”
“看来只能等表姐醒了再问了。”滕玉意沉声道,“不过有一件事颇奇怪,就是我们救下表姐后,发现表姐掌心有一道伤口,血痕已经结痂了,不大像刚被妖物弄破的。”
她说回身将表姐的右手从衾被里拉出来露在帘外。
“小道长,你看。”
绝圣凑上前,那伤口又细又深:“咦,怎么有点像树枝扎破的?不对,树枝扎不了这么深,像剪子。”
“应该是剪子。我去庵里云会堂找表姐的时候,看见桌上有好些彩胜。”滕玉意从袖笼中取出金箔玉片,“道长你瞧,估计在云会堂剪彩胜的时候就扎破手了。”
二人借光细细找,没多久在其中一片上找到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暗色血痕,箔片本就是深赭色,血迹也已经干涸了,故而并不起眼。
绝圣左手捏诀,另一指划过眉心,打开天眼未看出不妥,于是又转过头观察杜庭兰掌心的那道伤痕。
“看样子出了不少血,假如当时林中藏着妖魅,只要杜娘子一靠近,妖物就会嗅出她身上的血腥味。”
滕玉意一怔:“道长的意思是,表姐因为手上有伤才被妖物盯上?”
“也……”绝圣迟疑道,“不大像,师兄说这妖物草胎木心,以露水泥土为食,它不嗜血肉不喜腥气,只爱美人的皮囊,遇到钟意的往往会想办法攫取肉身,一旦找到更漂亮的女子就会吸尽宿主的精元脱壳而出。单有一点,它绝不损及美人皮肉,前头死了这么多女子,鲜少有人报官,因为从外头看半点伤痕都无,都以为是急病而亡。”
滕玉意思忖着说:“照这么说,表姐手上破了这么深一道伤口,论理入不了那妖物的眼,那它为何还会瞄上表姐?”
绝圣托着滚圆的脸蛋苦想一回,无奈想不通其中关要,只好起身告辞:“我得赶快去向师兄回禀此事。明日杜娘子该醒了,若是夫人和滕娘子不介意,贫道会到府上走一趟。”
滕玉意和杜夫人忙欠身:“那就恭候道长驾临了。”
绝圣挺着胖胖的小肚子往外走,滕玉意忽笑道:“道长请留步,我有一事想请教道长。”
绝圣转过头来,今晚要不是滕娘子主动出借翡翠剑,师兄不会那么快把老妖从阵中引出来,当时那情形,耽搁越久变数越多,等到师兄弄来假剑,他和弃智说不定已经死在妖物的爪下了。
滕娘子借给师兄翡翠剑,师兄也给了滕娘子六元丹,两下里算是扯平了,不过滕娘子要是因此找他和弃智帮忙,他于情于理都得答应,于是憨笑道:“滕娘子请说。”
“敢问道长。”滕玉意好奇道,“你师兄今晚给董二娘施了什么法术,为何能让人痒成那样?·”
“哦,那是【叫你生不如死-痒痒痒开花】虫。”
滕玉意和杜夫人愣了愣,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
“这虫原叫白虫,师兄嫌无趣,就给换了这个,如何,是不是比原来的名字好记些。”
滕玉意笑着点头:“好威风的名字。”
绝圣毕竟稚子心性,被滕玉意的神态逗得高兴起来,话匣子一打开,滔滔不绝往下说。
“这虫子逢热而生,专能驱五毒,师尊本来是捉了这虫制药丸,结果有一回端午节,师兄在观里喝醉了,捉了这虫放到玉薤酒里,一泡就是七天,揭开酒釜一看,虫子居然还活着,只是颜色从白色变成了碧绿色,性情也大变。
“它逢孔必入,最喜附着在人的皮肉上,要是不小心被它沾上,立时会奇痒难忍,最可恨的是捉不住、驱不走,一旦被沾上,只能活活受它的啮咬,还好这虫只能活一个月,但哪怕就一个月,也足以把人折磨得不成人形。”
滕玉意愈发好奇:“如此了得,又没有克制它的解药,若是不小心误用了,该如何收场?”
“师兄既然敢用它,自然有驱役它的法子。这虫子刀枪不入,不惧火燎,师兄也是试了许久才找到克制它的解药。”
滕玉意眼波漾了漾:“我刚才听世子令宫人先服解药再碰董二娘,难不成这虫子会播散?”
“可不是。”绝圣眼睛睁得圆圆的,“要是有人不小心与中了虫毒之人相接触,也会跟着痒起来。”
“那……你师兄不打算给董二娘解药么?”
“怎么会?”绝圣头摇得像拨浪鼓,“师兄这人铁石心肠。董二娘既骗六元丹又害师兄受了伤,师兄不给她多放几只就不错了,怎会替她解毒呢?
滕玉意不露痕迹地笑了笑,从袖笼中取出一物,在绝圣面前摊开:“小道长,我这剑能砍下那妖物的爪子,不知能不能对付你们青云观的【叫你生不如死-痒痒痒开花】虫?”
绝圣望着那柄碧莹透亮的翡翠小剑,暗中吞了吞口水,好奇一晚上了,终于得以一窥真容,他眼馋得不得了,真想马上摸一摸。
他试着伸出手去,又遗憾缩回来:“可是我眼下身上未带那虫子。”
滕玉意假意收回翡翠剑,摇头叹气:“可惜了,本以为马上可以一试的。”
绝圣急声道:“反正明天贫道会到府上探视几位伤者,我可以带几只上门。”
滕玉意忙笑道:“如此甚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把翡翠剑交给小道长,道长可以亲自比划。”
绝圣高兴了一回,渐渐回过味来,这虫在观里算不得宝贝,却也没有随意拿出去给外人瞧的道理,怎么才几句话的工夫,自己就答应了滕娘子了?但只要想到明日就可以把玩翡翠剑了,他心里又痒痒的。
那剑只露了一面就被滕玉意收回去了,绝圣越琢磨越觉得不太对劲,他嘟着嘴地看滕玉意,自己是不是被绕进去了?然而滕玉意一本正经回望他,仿佛在说,“道长看我像坏人么?”
绝圣下车的时候想,滕娘子当然不能算坏人,可是滕娘子今晚用胳膊肘压董二娘的腿时,他和弃智就在帘前,那一招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他们,下手那样重,估计董二娘的腿到现在还淤青着呢。
照这样看,滕娘子好像也称不上好人。
杜夫人轻轻戳了戳滕玉意的额头:“你这孩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别不是想把那虫子弄到家里来吧。”
滕玉意回想段家姐弟骑马而去的举动,笑眯眯往杜夫人肩上一靠:“姨母不用管,反正我自有用处。”
杜夫人也在思量今晚之事,就段文茵走时的态度来看,两家退婚之事不会那么顺利,段宁远即将册封世子,段家断不肯在这个当口让段宁远被人诟詈品行。
今晚的事虽说在场诸人都看得明白,但毕竟没人亲眼看见段宁远和董二娘之间的首尾,假如段家一口咬定是一场误会,滕家却执意退婚,过错岂不又落到了滕家头上?
有没有法子让所有人都知道是段家的过错……
她揉了揉眉心,只恨眼下想不到好法子,事关玉儿一生,万万不能让玉儿受委屈。幸而姐夫快回来了,此事当需趁早筹谋才是。
忽又想起一事,惊道:“瞧我,方才净顾着听你们说话,忘了去跟淳安郡王道谢了,今晚亏得郡王殿下帮忙,一家人才能那么快移到紫云楼来,听说成王世子也是郡王殿下派人找来的,玉儿你在车上等着,姨母去当面道谢。”
滕玉意搴帘望着窗外:“恐怕已经迟了,姨母你看。”
紫云楼门前,一行车马齐齐逐尘而去,呼喝声中,无数仆从策马跟上。蔺承佑与一名紫袍金冠的青年公子并辔而行,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那人气度雍容,身形瘦削板正,想来就是淳安郡王了。
“也罢。”杜夫人遗憾道,“你姨父应该也快到了,待会我们半路会着了,我再跟你姨父好好商量登门拜谢之事。”
车夫一挥马鞭,滕家马车也踏上了回城的路途。
段文茵揽辔拦到段宁远的马前,冲弟弟怒目而视:“你要去做什么?!”
段宁远拽住缰绳,张口要辩驳什么,末了又咽了回去。
段文茵沉着脸:“刚才你都看到了,成王世子受了伤,此事必定会惊动宫里,你这时候卷进此事,就不怕连累镇国公府的名声?”
“可是真要判了杖刑,就算不死也会丢掉半条命。”段宁远咬了咬牙,“二娘虽然做错了事,但也是为了救母才如此。阿姐,我并非想帮她脱罪,但叫我对她不闻不问,恕我办不到!”
“那是她咎由自取!”段文茵挥动马鞭狠狠抽到地上,“宁远,你自小聪敏过人,为了一个董二娘竟糊涂至此!她既跟你私会,一定听说过段家跟滕家的关系,她当时在帘后明明醒着,却听凭你怪罪滕玉意,你且细想想,她真是良善之辈吗?”
段宁远一噎。
段文茵冷笑连连:“她自是巴不得你跟玉意退婚。”
“阿姐!”
“她父亲董明府今年述职待选,经吏部评定只得了个‘下中’,非但指望不上擢升,恐怕还要外放,而且想必你也知道,董明府曾狠得罪过郑仆射,如今郑仆射拜相,董家的苦日子才刚开头,我听说董家迟迟不肯给二女儿订下亲事,就是想攀个对董家有助力的高门女婿。“
段宁远脸色越来越难看:“阿姐,你纵是不喜欢她,也不必将她想得如此不堪。”
段文茵冷哼一声,要是料到弟弟会陷得这样深,她当初就该做得狠绝些。
她虽早就嫁去了洛阳,却也常听人说起万年县董明府的女儿。董家这位二千金诗琴双绝,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女。
弟弟在陇右道从军三年,回来后在一次正元节灯会上邂逅了董二娘,少年男女情窦初蒙,动情往往只在一瞬间,暗中来往大半年,弟弟对董二娘已是情根深种。
她无意中得知此事,惊怒之下立即逼弟弟疏远董二娘,怎奈弟弟被董二娘弄得五迷三道,甚至萌生了退婚的念头。
段文茵痛心疾首:“今晚我就不该心软答应你把董二娘接到紫云楼。我只当她性命垂危,怎料她别有心肠。
“我且问你,她阿娘急需六元丹,她为何不堂堂正正找你帮忙?阿爷在圣人面前也算说得上话,要是你打定了主意要替她弄六元丹,未必就弄不到,董二娘不来找你,反借着这个由头三番五次去找成王世子,你可细想过其中的缘故?”
段宁远面色霎时变了,段文茵讥讽一笑:“你和玉儿自小订亲,要退婚简直难如登天,成王世子身份尊贵,至今未议过婚事,董二娘高自标置,心里怎能没别的盘算?要不是成王世子根本不吃她这一套,董二娘今晚未必会挑唆你和玉儿退亲,哼,小娘子这些弯弯绕绕我可是见得多了。”
段宁远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她不是这种人。”
“她不是这种人?她阿爷和阿兄今晚不在身边,她明知那药不好讨要,为何独自一人跟上去?你一厢情愿要救她,却连她心里在想什么都不知道!”
段宁远脸色苍白,忽然一抖缰绳,段文茵惊道:“你要去做什么?“
“去京兆府,有些话得当面问个清楚。”
“若她还骗你呢?”段文茵冷笑。
段宁远默了默:“我自有办法叫她说真话!”
“你给我站住!滕家现在打定主意要退亲,苦于找不到你和董二娘有私的证据罢了。你这时候去找董二娘,万一被人发现什么,任谁都拦不住滕家了。到那时候,人人都会知道你负人在先,人人都会在背后指摘你。就算你想问个明白,为何不等滕家打消退婚的念头之后?“
段宁远硬生生勒住缰绳,即便不顾及自己,也要顾及镇国公府的名声。
“忘了这个董二娘吧。以前你说你不喜武将之女,可是今晚你也见了玉儿,虽说遮着头脸,但就身段气度而言,哪一点不比董二娘强?她模样阿姐也见着了,当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段宁远不耐烦听这些:“阿姐,二娘的事不能再等了,真等施了杖刑,就算不残也要伤上半年,趁她还未定罪,今晚我必须去一趟,府尹不在,最近正好是孟芳仲当值。”
段文茵一愕,打听得这么明白,可见已经提前做了安排。
她恨恨地想,弟弟如今泥足深陷,急需一剂猛药,董二娘闹这样一出,未必不是好事,等弟弟看清了董二娘的为人,正好借此机会做个了断。
段文茵重重叹气:“罢了,你非要去的话,我也拦不住你,只是去的时候万万要当心,切莫授人以柄。今晚过后你给我忘了这个董二娘,把心收回来,安心等着迎娶玉儿。”
段宁远没接话,正是风口浪尖的当口,必须想个万全之策,他反复在心里演绎一番,终于拿定了主意:“放心,我和董二娘既不会‘碰面’,旁人也不知我去找过她,此事不会泄露出去,如何授人以柄?阿姐先回府吧,我去去就回。”
滕家的犊车驶出没多远,迎面遇见了杜家父子。
两下里一打照面,车夫率先勒住缰绳:“老爷,大公子。”
父子俩各骑一马,一路赶来已是汗若濡雨,杜裕知骑术欠佳,下马的时候身子还有些摇晃。
滕玉意和杜夫人掀开车帘确认一眼,急忙下了车,走近才发现杜裕知面如金纸,杜夫人慌忙上前搀扶:“老爷不用担心,兰儿服了药,已经见好了。”
杜裕知抓住杜夫人的手,喘吁吁正待细问,杜绍棠奔到母亲跟前:“阿娘,阿姐在何处?究竟出了何事,咦,玉表姐?”
杜裕知缓过了劲,也诧异道:“玉儿,你怎么跟你姐姐和姨母在一处?你信上不是说过两日才到长安吗?对了,兰儿现在何处,快让我瞧一瞧。”
滕玉意捡了紧要的话答道:“姐姐现在车上,刚吃了药,已经无甚大碍了。”
杜裕知神不守舍,非要上犊车亲眼看过才放心,杜夫人随他上了犊车,把今晚的事大致说了说,怅然握着女儿的手道:“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遇到这样的大邪祟,还能捡回一条性命。明日青云观的小道长还会上门探视,估计再调养一回就无事了。老爷你看,兰儿的气色益发见好了。”
杜绍棠挤在后头默默看着,眼中隐约有泪光。
滕玉意瞧着这个表弟,不到十一岁,刚晓事的年纪,身量倒是够高了,只是过于窄瘦,相貌与母亲姐姐如出一辙,白肤明眸,生就一张清秀的瓜子脸,要不是已经束了发,乍一看会误认成小娘子。
杜绍棠小时候常跟在她和表姐后头跑,她们荡秋千,他也荡秋千,她们斗萱草,他提着彩篚替她们摘花。
被姨父狠狠打了几回之后,杜绍棠不敢再腻在内宅了,后来进了国子监念书,书是一贯读得好,就是性情不够刚直,遇事总爱啼哭。
记得姨父曾慨叹,姐弟两个换一换就好了,女儿性情简静,但骨子里极有主见,儿子这副黏糊软糯的性子,也不知何时能支撑门户。
姨母却说:“谁家的小郎君生来就擎天架海的?往后大了跟你出去走动,多历练历练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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